第118章 世子（二十一）
木台之上，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昂首而立，阳光均匀铺落在马背，一根根鬃毛黑得发亮。它睨了眼台下挤挤的人头，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
这不是受伤的追风。
崔泽仔细打量马匹，眉头渐渐蹙紧。他回过头，望着霍高覃，过了一会儿，忽然眉头一松，薄而红润的嘴唇轻轻一动，笑意一闪而没，目光比日头还要明亮。
奉三娘一直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世子笑什么？”
“我在笑，有人偷鸡不着反要蚀把米。”崔泽转过头，神情愉快地问她：“涞州可需军马？”
华盖伞下，崔滢回头瞪着霍高覃，“为什么要叫追风？你就不能换个别的名字？雷首翠龙，越影奔霄，马名这么多，随便你叫什么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叫追风？”
霍高覃原本正志得意满地看着台上的追风，听了这句含怒的指责，皱眉道：“为什么不能叫这个名字？”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另一匹追风才刚刚咽气。”
“那又怎样？”霍高覃高高挑起眉头，嘲笑道：“如果我也没有记错的话，那匹马是你同意处死的。怎么，郡主现在后悔了？”
崔滢闭一闭眼，手掌握紧，“我在说，请你对追风保持一点尊重——是你与我，共同的过错，导致它死亡。”
“一匹牲畜？你跟我说，要对一匹牲畜保持尊重？”霍高覃耸耸肩，“郡主大概不知道，一场战事下来，有多少战马死于非命？又有多少人身首不全？”
“死于战事，与死于一场愚蠢的比赛，在你眼里，难道是一样的吗？”
“当然，都是一死而已，有什么区别？另外，容我提醒一句，这场‘愚蠢’的比赛正是郡主自己提出来的。”
“我犯错，我认。你呢？你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吗？从来，一辈子，永远，都不会反省自己的行为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崔滢懒得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她一动，身后跟着举伞的侍卫从人也跟着匆忙行动，片刻之间，走得干净。只留霍高覃一人站在突然空出来的大块草地上。
在场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来，不免交头接耳，互相打听，想知道郡主为何突然离场。
无数道目光与私语让头顶的日头更为灼热刺眼。霍高覃铁青着脸，大踏步追上崔滢，伸出右手，手指弯曲，就要去捉她手腕。
崔滢身后跟着四个侍卫，昨日已受过世子的严命。见他意欲冒犯郡主，立刻踏前一步，长刀出鞘，同时喝道：“住手。”
霍高覃不得不顿住，慢慢捏紧拳头，恼火地盯着崔滢：“唱卖会尚未结束，你这么走了，让别人怎么看我？”
崔滢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可以罔顾我的心情，却要求我必须顾全你的面子？霍高覃，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你发脾气也不看看场合？人后我可以宠着你，哄你高兴。现在众目睽睽，你岂能任性妄为？”霍高覃额头青筋乱跳，压低声音怒吼，“就算你是郡主，东阳王府也断然不会容你在王府内如此放肆。”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场上人群中如恶狼般扑出十来条汉子，均为奴仆装扮，却身形矫健，杀气凛然。他们奔到霍高覃身边后，拉开拳脚，沉腰缩背，豹子样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持刀侍卫。
霍高覃眼睛一眯，崔滢嘴唇紧抿，两人的目光都如寒光一般，谁也不肯出声让步。
眼看两边就要动手，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清朗有力的男子声音：“我出一百两。”
崔滢顾不得再与霍高覃对峙，猛地转过头去，瞪大眼睛，看着崔泽从人群中走出来。
唱卖人见有人肯出价，喜出望外，连忙喊道：“世子出价一百两，可有人继续出价？”
满场谁也不愿开罪世子，且追风昨晚出师不利，失蹄伤了郡主，实在不吉利。今日众目睽睽之下，郡主与霍公子又在唱卖它的时候闹出僵局，可见这马儿便如昭烈帝那匹的卢一样：妨主。
唱卖人声音既落，无人应答。片刻之后，唱卖人顶着满头汗跑下高台，喜滋滋将追风交到崔泽手里。
崔滢站在原地，眉头蹙紧，明亮的黑眼睛里窝了一团暗暗的火，等着崔泽把马牵过来。
心里打定主意，等他过来，虽然不会当着全场人的面让他难堪，但定然有小半天的功夫，不接他的眼神，不理他的说笑，让他着急担心。
谁让他去给霍高覃递台阶？
固然最终买下这匹追风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可是她就是不高兴，就是不愿意这人是他。
她等了一会儿，谁知崔泽骑上马，小小地跑了一圈后，居然没有往这边过来，反而一路骑着回去了。
靠近他那把华盖伞时，他跳下马，去到奉三娘身前，微一颔首，朗声道：“今日霍公子与陈娘子都为明义君添妆，在下忝为地主，也当略尽心意。此马是难得一见的良驹，还请明义君善为利用，不要辜负了它。”
众人大奇，纷纷出声追问：“世子此言当真？这马当真不凡？”
“自是当真。”他转过头来，含笑向众人解释，“此马颈直额宽，骨细质坚，背腰短而有力，四肢细长稳定，双眼灵活有神，无论是短途竞速，还是长途奔袭，必定都能胜任无恙——当然，若明义君打算让它驮物负重，那我得承认，我有眼无珠，错把鱼眼当明珠。”
这个委婉的笑话赢得满场掌声，众人纷纷道：“世子真会说笑，一百两银子买来的马儿，谁舍得让它干这种粗活？”
又有人趁机拍马屁：“世子这两日信手夺头筹，宝马赠佳人，风采过人，又这么亲切随和，当真不愧是天家血胤，宗室公子。”
崔滢站得笔直，一双宝光闪耀的明眸早已凝成寒冰，透过白纱，冷冷看着人群中央。
人们热情洋溢地簇拥着崔泽与奉三娘。奉三娘眉眼间透着十分的欢喜，陈娇娘凑到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奉三娘嫣然一笑，回手轻轻打了她一下。
唐梅走了上去，被奉三娘拉着手，一起站在崔泽身边。奉三娘指着自己买下的雪面，与她说些什么，崔泽也在一边点头。渐渐地，唐梅肩头舒展，背也挺直了，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
崔滢再也不愿多看，猛然转过身，衣袂翻飞，草叶被衣带风带得东倒西歪。
灰衣仆人们见她似是没看见他们一样，昂首大步走来，忙不迭收回拳脚，后退两步，不知所措地朝霍高覃望去。
霍高覃叹了口气，眉宇间拧出几条深而长的皱纹。他带着点无奈和纵容的神情看着崔滢：“郡主，我们不要再吵了好不好？我有几句话想跟你好好解释——”
“唱卖会已经结束，阁下的面子完好如新。我可以走了么，霍将军？”崔滢刻意把最后三个字念得极重，眉目极冷。说完之后，不等他回答，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仆从们见到霍高覃的手势，连忙躬身让开，让崔滢带着自己的卫队扬长而去。
霍高覃手捏着下巴，盯着人群中那个倏然望向这边的男子，眼睛微微眯起，闪过危险的光芒。
他摸不透对方意图，这一点令他十分恼火。当初在涞州城下战败，将一整座大城拱手让与均天大王，便是因为对方的路数出招与他熟悉的边地蛮夷、流匪盗寇大有不同：更灵活，更精密，也更大胆。
日至正中，光芒强烈得令人睁不开眼。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酷似敌将的年轻人朝自己走来，好似又回到了涞州城门之下，他与他遥遥对望，彼此脚下，便是对方设下的陷阱。
两人将近一米时，他语气平淡地说道：“世子来晚了，郡主已经回去休息了。”
“我不是来找郡主的。”崔泽停下脚步，“追风之事，我要对你说一声多谢。——说实话，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你会率先履行承诺。”
“人能等，马不能等。世子不会也像郡主一样，认为我是一个冷漠无情的杀人狂吧？”霍高覃笑了下，略带浅金色的眼睛在阳光下眯起：“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世子出手买下马儿，居然没有送给郡主——我看郡主有些失落。”
崔泽不动声色：“王府养马，不过是出行代步，或是充作门面，之前那些样子马足以胜任有余。难得阁下终于肯拿出一匹好马。交给明义君，用以改良涞州军马，应对四周之敌，岂非更能让良马得其所哉？”
“这些话，你不是应该拿去郡主面前解释？”
“你想要送马与郡主，讨她欢心。可郡主必定不会平白接受你的馈赠。”崔泽目光环视逐渐空落下来的草场，声音淡然悠远，“所以，你以追风为号，料我必定会为郡主拍下此马，便能借我的手送与郡主。郡主看我的份上，不会拒绝。到时候你再找机会透露出，这马是你故意安排，低价转送与她的良驹。只是你压根没想到，郡主正为追风的事情自责，你这样做，根本不是讨好，而是在郡主的伤口上撒盐。”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霍高覃，深黑眼眸越来越亮，声音却低沉下去：“霍将军，你一点儿也不了解郡主。你也根本没打算了解她。在你心中，郡主只是一个猎物，一份奖赏，一次胜利罢了。你只是想把她当作最耀眼的宝石玉器，炫耀于人前。”
“女人不是最乐意被人炫耀么？世家贵女也好，欢场□□也罢，若能被男人当作夸耀的资本，她们心里欢喜不尽。”霍高覃微微低着下巴，食指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淡金色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崔泽，“世子还年轻，只怕没经历过多少女人。青州城中公子哥儿众多，带挈着世子多去几次秦楼楚馆，世子就明白了。”
他抬头看看天色，“已过午时，我去安排午食，失陪。”
他本已转身，忽然又掉头，傲然道：“你错了。我不需要了解郡主，不过郡主迟早会愿意了解我，了解她享有的荣耀与责任。世子，你我终究会做成亲戚，你若是一直对郡主这么痴情，武威军相当于唾手而得近支宗室的无条件支持。对此，我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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