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均天大王（十五）

“天工弩，自先朝沿用至今。据兵书记载，该弩身长四尺三寸，弓取崖川三年藤，与易水桑木、剑南嫩竹碳化而成。每台造价折合白银三百两，弓弦一年一换，铰接三年一换。”

        崔滢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漫不经心地将手指放在扳机上。微一侧头，目光透过弩身上支起的望山，望着城下勒马回首的身影。

        他似乎无法很好掩饰自己的错愕，整个人僵硬得好似被冻住。

        她顿了顿，随即又轻快地道：“太守来青州任职，正好约有三年了吧？”

        知州远远地站在三尺开外，尴尬笑道：“郡主记得清楚，本官来青州，正好三年。”

        崔滢似是随意笑道：“这么说来，天□□修缮保养，正好是太守任中的事情。这我就放心了。太守清廉爱民，两袖清风，我是信得过的。前任黄太守因贪渎去职，听说朝廷指定用于维护军械的银两，也被他贪墨殆尽。”

        她摇摇头，啧啧两声：“若是黄太守任下，哪怕是天大的功劳，我可也不敢拉开这弦，不敢扣这扳机。”

        太守额头上开始冒汗，勉强笑道：“郡主此言何解？”

        “太守有所不知，我曾粗略学过一些射击之术。据射箭师傅讲，这弓弦需得按时打蜡，铰接需得按时上油，保养之道若是懈怠了，再好的□□都要废掉。”

        她笑微微指着箭匣：“若是□□年久失修，我这会儿拉不开这弦，射不出这箭，叫城下的流匪看了笑话，倒是小事。我最怕的是，这一处的机括出了问题，方向不对，到时候一簇铁箭全成了过年时候的窜天猴儿，就在城楼上乱飞。这可不是玩笑，到时候太守与我，只怕性命难保。”

        她说一句，知州脸色便白一分。等她说完，知州已面无人色，眼看她手指再次放上扳指，下颌微低，眼睛眯起，似乎下一刹那就会出手。情急之下，疾呼道：“郡主且慢，且慢。”

        崔滢似是一怔，回头看他。

        知州满脸堆笑：“郡主，你先放下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朝廷既有招安之意，陆尚书人还在涞州，咱们若是杀了这匪首，只怕要坏了朝廷的大计，害了尚书的性命。”

        崔滢微一偏头，疑惑地问：“太守之意，是要纵虎归山？”

        “话不是这么说，”知州连连摆手，“匪首自然可恶，然而本官深受天恩，处事当以大局为重，首要便是尽到本份。本官的职责是保青州之民，安青州之境。方才郡主也听到了，此獠虽然狂妄桀骜，却并无扫掠青州之意。我等切不可节外生枝，乱了朝廷的安排。”

        “太守说得大有道理。”崔滢似乎被他说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我有些担心，若是陆尚书招安成功，自然万事皆安。可若是陆尚书功败垂成，此人反。彼辈已然知晓我青州底细，只怕将来青州便会是他们扬威立名的第一站。”

        知州见她手指仍放在扳机上，似乎半点没有挪窝的打算，额头汗珠汇成黄豆大小，强笑道：“未来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再说了，青州也未必就比别的地方差了。贼人若是有眼力，自会去咬更易啃的肥肉。”

        崔滢微一皱眉，似是嫌他说得粗俗。知州虽也是文墨人，然而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咬文嚼字？两眼炯炯，一霎不敢眨眼地盯着她的手。

        崔滢展颜笑道：“太守果然不愧是国之栋梁，高瞻远瞩，洞烛先机，几句话说得我茅塞顿开。陆尚书是代表朝廷，如今陷在涞州，生死不知。为保青州不失，我们当派出说客前往涞州，大力襄助陆尚书，促成合议。即便事有万一，也当游说贼人，攻打他城，借以保全青州。”

        知州一愣，眼睛好不容易从她手上移开，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吃吃道：“这…这…郡主，陆尚书置生死以度外，高风亮节，世人钦佩。可青州城，哪去找这样不怕死的说客？”

        “太守若是同意，我愿为说客，前往涞州。”崔滢微笑。

        “郡主？”知州吃惊得嘴巴大张，“这怎么可以？郡主身份贵重，又是女子……”

        “正因为我身份贵重，又为女子，将来若是城破，整个东阳王府绝无幸理，我更是难逃受辱身死的结果。”

        知州听她说得沉痛，不由得默然。

        均天大王作乱，小民或有一线活路，富贵者却绝难幸免，死前受尽惨厉折磨，死后熬成膏油，点灯做羹。

        朝廷严禁宗室弃藩私逃。她作为郡主，倘若城陷，确乎只能死国，绝无二路。————倒是有条可以活命的生路，便是赶紧远远地嫁人。女子出嫁从夫，便可不受约束。

        知州不免便想起宁华郡主退婚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官司来，心下暗叹，如今萧小侯爷自然是声名狼藉，臭不可闻。可等闲清贵人家，却也没有勇气求娶这位亲上公堂，把未婚夫婿拖下十八层地狱的郡主为妻。

        她的亲事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悬在半空。也难怪她如今孤注一掷，冒死立功。世间男儿若有她这番心力胆色，何愁功业无成？

        知州正感叹，忽又想起当初宁华郡主因功得获封号之事，不由得点头，原来这正是郡主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

        崔滢观察着他脸色，适时再加一把火：“若我能在涞州为招安出得一己之力，必定不会忘记太守的举荐之功。”

        知州终于下定决心，拱手为礼：“郡主巾帼不让须眉，本府佩服。便依郡主所言，本府派五十健儿护送郡主前往涞州。”

        崔滢敛衽回礼：“多谢太守。”

        她手指终于离开扳指，知州松了一口大气，忙命士兵移走弩机，千万叮咛，事先松了弓弦，一切小心轻放。

        又擦着汗，朝楼下喊话，大意便是，误会误会，本官受小人拨弄，以为阁下此来是为大举攻城，这才为了自保，出此下策。既然如今两家说开，自当化干戈为玉帛。又劝对方回去涞州，尽早接受朝廷招安的旨意。到时大家同殿为臣，共同效忠朝廷，岂不美哉？

        崔滢站在墙垛边，低头朝楼下看去。

        众人听完知州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唾地的有之，笑骂的有之，嘈杂哄闹，浑不似战场，倒似闹市。

        唐斌始终不说话。他甚至根本没看知州一眼，他一直仰着脖子，望着她站立的方向，僵硬而固执。

        他身边有一匹枣红马，马上女子一身红衣，烈烈如火，一直陪在他身边。

        不知女子侧头过去说了句什么话，唐斌终于收回目光，动动脖子，慢慢回过身，提起缰绳，马匹小步快跑起来。

        她垂下头，轻轻闭上眼睛。

        于是错过了他小跑片刻后的停顿，错过了他在马上的最后回眸。

        等涞州众人消失在远方，知州告了罪，急匆匆走了。今次事急无奈，不得不紧急出动厢兵营，厢兵将领狮子大开口，开口索要不菲的车马费草料费，如今事了，他还得去跟他们扯皮。

        崔滢也裹紧狐裘，动一动快要麻木的双腿，慢慢朝城楼走去。

        城上有望楼。一楼里已经生了炭火，驱散晨寒。炭盆上临时安了张桌子，摆着几样精致早点，分别是应季新品“染相思”红豆馅青团，“碎金玉”银鱼煎鸡子，又水晶甜蒜，醋糟鹅掌四样。旁有一窝香糯血米粥。

        崔浩见她进来，笑吟吟起身相迎：“姐姐回来了？姐姐辛苦了。这是追风楼的菜品，我记得姐姐以前是极爱的。快趁热用点。”

        崔滢眉头微微打结。追风楼是城中最贵的酒楼，单这几样早餐，便抵三两银子，足够寻常一家三口一整月的伙食钱。

        崔浩不过是个镇国将军，俸禄低于她不说，他也是新近才封，哪里就能这么快领到禄米禄银？地方官府发放宗室俸禄，倘如只拖个一年半载，那都算是十分厚道的了。他这会儿不可能领到朝廷的银子，只靠着王府的例银，哪里能够出手如此阔绰？

        崔滢想起他那一院子来路不明的粮食，疑窦更甚。

        这些问题，问是问不到确切答案的。她也懒得徒费唇舌。

        转过头，看着旁边软倒在地的人，淡淡道：“我已经照你的意思做了。该你遵守诺言，把唐梅交还与我了。”

        崔浩拢着袖笼，似笑非笑地道：“我没想到姐姐竟如此配合。你见到那人的脸色了吗？活像有人在他心口上生生剜了个大口子，瞧得我都有些不忍心了。姐姐往日何等爱他，今日竟能冷眼旁观，毫不心疼的吗？”

        “你眼力倒好，隔着数丈远，竟能看清他脸色。”崔滢笑笑，不与他啰嗦：“把唐梅还给我。”

        崔浩碰了钉子，十分无趣。朝唐梅扬扬下巴，“人就在这里，你拿杯清水泼醒她，这几样饭菜，够你们两人用了。小弟也不杵在这里碍姐姐的眼，这就滚了。”

        走到门口，忽又回头：“姐姐，小弟劝你一句话。如今你身份立场已明，再去涞州，必定会被那些匪徒当做眼中钉，那人未必还愿意护你。招安之事，无论成败，都没什么好结果。你何苦上赶着去踩这个烹油滚火的坑？”

        他走后，崔滢弄醒唐梅，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弄出来几车粮食？”

        唐梅一下子从迷糊中清醒，警惕地看着她：“你想干嘛？”

        崔滢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你打算如何躲过城门的搜查，路上的劫匪，一路把它们运回涞州？”

        唐梅一愣。

        崔滢起身微笑：“分我一半，我带你和粮食回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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