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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田庄(九)


走出两里地时,唐梅终于支持不住,晕倒在兄长怀里。

        额头滚烫,嘴唇干裂,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哥哥,就算我病得要死,也不要送我回去郡主那里。”

        唐斌把她背在背上,单手托着她,右手抱着那个瓦罐,咬牙往黑沉沉的田庄里头走去。

        王府田庄比周家村大得多,屋舍散落在山脚,一片漆黑。

        他计划着,找一户人家叫门,许他们些银钱暂住两日,等妹子身体好一点,再去县城里看看,能不能找到活计。

        那日家里失火,他随里正去县城报官,一路虽然匆匆,却也走马观花,看了些市面上的营生。

        吃喝玩用一应俱全,其中也有卖竹编木玩的摊贩。这却是他熟悉的,不免多看两眼,觉得那些泥车瓦狗,风炉人偶,还不如自己做得齐全鲜活,却围了许多人在买。

        将将要到一户人家,隔着一块水田,已能听到对面院子里有狗开始吠叫。

        身后却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站住身子,紧一紧手腕,把唐梅托高一点,回头去看。

        崔滢和海月从远处奔来,额头见汗,双颊晕红,在他身后五步远的地方站定。

        崔滢跑得甚急,张口便觉喉咙发紧,又担心唐斌仍旧要走,不等喘匀气,捂着胸口道:“唐……唐大郎,令妹生病,若是再……再受寒,只怕……难治。”

        唐斌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她。”

        海月上前去,把披风裹在唐梅身上,见她已经晕过去,又替她系好绳结。皱眉道:“唐少爷,你妹子脸色不好得很,白得跟个鬼似的。”

        崔滢侧头,看了看唐斌背上悄无声息的女子,不禁有些心惊。踏前一步,望着唐斌:“令妹再禁不起折腾。不如先送她回去?庄里人手多,要水要饭,煮药煎汤,怎样都方便些。”

        唐斌缓缓摇头:“小妹气性大,她醒来要不肯的。”

        “你放心,我再不会强留你们。待她病好以后,去留全由你们自主。”

        唐斌忍不住抬眼看她:“你的恶煞……”

        “如你所说,世间文曲星未必便只有你。”崔滢勉强笑了笑,“再不济,我还可以去观里请一尊文曲星君金身来家里镇着,想必效果也不会差。”

        马蹄声响,山月骑了一匹马,又带了两匹马过来。

        崔滢吩咐:“山月,你带唐姑娘回去屋里安歇。让厨房里上来两个守夜娘子,专门为唐姑娘烧水备用。唐大郎,你且放心陪着令妹。我这就去县城请大夫来,替你妹子好生看诊。”

        山月下了马,正疾步去唐斌身边,打算接下唐梅。听到崔滢的话,不由得一怔,当即反对:“姑娘,这么晚了,等明日天亮再叫人去请,想也来得及。”

        “夜长梦多。”崔滢看了眼唐梅,又回眸看着唐斌,“大郎,不要犹豫了。令妹的样子,看着叫人担心。”

        “好,多劳郡主。大恩不敢言谢,小人心里记着。”

        崔滢摇摇头,回头上马。临走前,忽然又勒紧缰绳,没头没脑说了句:“唐斌,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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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滢赶到县城时,正是夜色最黑的时候,昌县城门早已关闭。

        守卒喝了酒,正在耳房里烤火打盹。听到叫门声,从望窗探头出去一看,见是两个女子,骑着高头大马,大是惊讶。

        海月举高手,亮着明晃晃的王府令牌,喝道:“东阳王府,有要紧事进城办理。还不赶快开门?”

        上回崔浩去县城,县令大人亲自陪送逢迎。东阳王府郡主在昌县田庄养病的事一时传开,街知巷闻。

        守卒忙去开了城门,验过令牌无误,恭恭敬敬地还回去。

        “城里哪位大夫最有名望?善治头疼脑热,伤风感冒?”崔滢勒马问他。

        守卒不禁笑起来:“姑娘说笑了。咱们昌县就一个治病的常大夫,在东门回春铺。另有专治跌打外伤,专管接生妇产的,便不是大夫了。”

        崔滢主仆二人去到回春铺,敲开门,门仆却为难道:“我家老爷被县丞老爷请去城西三十里老太爷家,今晚想是在那边住下,不会回来了。”

        海月问崔滢:“姑娘,怎么办?咱们这一路急跑了一个时辰,我这身骨头都快颠散了。要是再跑三十里路,又还要一路颠回去,明日就该请大夫替我看病了。”

        崔滢也觉得浑身隐隐作痛,却一咬牙,道:“去。既已跑了一半,岂能半途而废?”

        海月不敢反驳,只好随在崔滢身后,一路从西门出去。

        到了县丞老爷的老太爷家里,那家在乡下,仆人没有见过王府令牌,不知真假,不肯往里头通传,在门口理论半天。惹得海月火起,就要扬鞭子打人。

        崔滢忙喝止。幸好这番闹腾惊动了家主,县丞出来,接了令牌,忙屁颠屁颠去叫醒大夫,恭送出门。

        常大夫捋着特意染白的胡须,沉吟着,不是十分情愿深夜奔波:“郡主见请,本不该辞。只是老太爷这边我是极熟的,故而事先带了备用的药材。郡主那位病人的症状与老太爷不同,药材方面便不趁手。不如等天亮,回铺子里取了药,再随郡主前往?”

        “不用,常用药材,庄子里都备着。病人要紧,大夫这就请上路吧。”

        常大夫只好随她们出门,一看门口两匹高头大马,两条腿顿时软了。

        大夫不会骑马。

        县丞献殷勤,主动出借自家的牛车。崔滢嫌慢,让海月把常大夫打横放在马上,如同驼包袱一般带走。

        常大夫耳听风声呼呼,眼见地面忽高忽低,吓得头皮发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呕吐不止。

        好在郡主许下的诊金着实可观,常大夫擦着嘴边秽物,心里涌起壮士断腕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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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大夫到得十分及时,唐梅在天快亮时发起高烧,一身不停起一层又一层寒颤,唐斌几乎是手不停歇地给她换湿毛巾,竟不见效。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开头还迷迷糊糊地喊叫“爹娘,哥哥”,到了后来,连叫人的声音也微弱下去。

        崔滢带着大夫风尘仆仆地进屋,唐斌都无法分神看她一眼。

        大夫进屋一看,望闻问切先省了,也顾不得自己一身酸痛,立即取了随身携带的毫针,飞快地在唐梅耳轮逐点穿刺,又用力挤压。

        唐梅一双雪白小巧的耳朵很快变得通红,滴下数点殷红鲜血,染红玉色缎面被子。

        两边耳朵放血完毕,唐梅的高热居然真的退下不少。常大夫让唐斌换用温热的毛巾替她敷额头,这才坐下来,开始切脉。

        崔滢带着几个丫头,把王府预备的十几个药箱子搬过来,一字排开放在地下,一并连称量的小秤都备齐。

        常大夫不由得笑道:“郡主这是开中药铺子?”

        取了柴胡、黄芩、半夏、党参、生姜大枣甘草,配成小柴胡方子,交给丫鬟去煎煮。

        到了中午,唐梅醒来,一睁眼,见到又是这间屋子,顿时呆住。

        唐斌坐在旁边,低声解释:“幸得郡主半夜去请了大夫来,若是晚一些,只怕……妹子,爹娘对我恩重如山。我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不是亲生,可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妹子。你若是就这样走了,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爹娘?怎么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郡主也说了,只要你病好起来,我们来去自由,并不受拘束。你放心,我都听你的。你若要走,我便陪你去县城。”

        唐梅复又闭上眼,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郡主郡主,她最痛恨从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它们却像一座大山,横在她和兄长之间,怎么也绕不过去。

        大夫在庄子里呆了整整两天。庄户们听到消息,纷纷赶来。

        穷苦人家,谁家没有个七灾八难的病人?不过往常痛惜钱财,挣命挨着罢了。如今郡主请了大夫来庄里,不用另出诊金和车马费,可不是大好事一桩?

        常大夫开出方子,大多数药材郡主这里都有。崔滢按先来后到的规矩,把药材分送了来瞧病的人家。

        有些住得远,没有赶到头先的人家便落了空,背地里难免抱怨。

        等常大夫走了,唐梅的病终于大好。唐斌问她意见,她却摇头,不再说离开的话,反而劝唐斌:“哥哥还是好生读书吧,我病糊涂时候的话,当不得真。”

        唐斌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悄松了口气。伸手摸摸她脑袋,微笑道:“小妹最乖。”

        崔滢这两天没有来他们的院子,就连山月海月都没有露面。只有两个小丫鬟和两个婆子替他们干活。唐梅一旦病愈,立即请了她们回去。

        崔滢带着丫鬟们住在后面的三进四合大院子。唐斌去到大门口,请见郡主,却被挡回来。一个叫春叶的小丫头也不进去通报,径直摇头,说郡主吩咐了,这几日只在家静养,谁也不见。

        尤其交代,若是唐姑娘病好离开,无需去找她当面道别。她已经吩咐庄头赖大禹准备好谢仪银子,又算清他们这些日子在庄上的花费。他们前去对了账,就可自行离开。

        唐斌呆立片刻,想要说自己兄妹二人不打算离开了,却忽然张不开口。春叶也不再理他,自顾自低头做起绣活来。

        二道院子的垂花门下,山月站了片刻,直等到唐斌踟蹰离开,方抽身回去,急匆匆去到内院正房。

        “姑娘,唐大郎走了。”

        屋子里,炉香细细,药味沉沉,崔滢裹在一床厚厚的锦被里,不停流涕,又打喷嚏。

        海月带着几个小丫鬟,手忙脚乱地煎药煮水。

        听到山月的话,崔滢昏沉沉的脑袋骤然清醒片刻,轻声自语:“他真的走了?”

        她躺下来,慢慢沉入昏睡。梦里,有人长手长脚,将她安安稳稳地揽在怀里,身体结实而火热,气息温暖而甜蜜。

        她在梦里模模糊糊地想,她病了,是不是终于可以软弱下来,可以羞耻地在心里承认,她想他,想得心里一阵阵发紧发疼,想得手脚发软,浑身无力?

        无数渴望奔涌来去,她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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