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田庄(四)
崔浩是来送东西的。
崔滢来乡下的时候还是仲夏,眼看着节气入秋,早晚寒凉,王府早早打点了大毛衣料一车、无烟霜炭一车,又冬日沉香烛、文房四宝等各各一车。
赖大娘领着丫鬟婆子在院子里的晒谷场上点数,海月跑去帮手,时不时发出欢呼:“姑娘,王妃把你往年用惯的手炉、袖笼、领抹、毛袜都送来了。”
又叽叽咕咕笑:“这还是入秋不久,中午还穿单纱呢,哪里就用得上这些了?”
崔浩看着崔滢,薄薄嘴唇一挑,笑得温文:“这可是王妃的一片慈母之心。”
“辛苦你跑这一趟。”崔滢看看天色,催他:“既是东西已送到,你也快走吧。现在回去,还能在县城过夜,免得天黑走夜路。”
“郡主就不留我住一宿?”崔浩手抚胸口,长长叹气,“前些日子京里来了赏赐,说是太后寿辰,郡主上的贺表最是文辞清丽,情意深切,深合太后心意。圣上亲自下旨褒奖,并传谕众藩王,要他们以郡主为榜样,教导女子孝悌贞静。怎么到了弟弟这里,郡主竟全无半点体恤爱悌之意?弟弟心中,十分酸痛。”
他比崔滢小半岁,长相随他早逝的母亲,眉长而细,鼻挺而隆,下颌略尖,眼眸狭长,薄唇如柳叶。
人是极好看的,灼灼烈烈。却没什么温度。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笑也好,怒也好,都是淡淡的,浑似一团寒晨呵出的白雾,氤氲暧昧。
就如同这半真半假,似抱怨不是抱怨,似撒娇不是撒娇的玩笑话一样,风轻轻,水澹澹。
若非上一世图穷匕见,崔滢不会知道,这看不清的雾里,藏着那样锋锐尖利的刀。
这一世,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一挑眉,微微笑道:“这是什么话?当日那眚目道人说话的时候,你不也在场,亲耳听到?”
一个月前,有个盲了一目的道人突然造访王府。口口声声说府上有人中了富贵煞,若不及时化解,当有灾殃缠身,性命不保。
王爷不信,王妃却有些将信将疑。崔滢此前忽然晕倒,一日一夜后方才苏醒,此后夜半常发噩梦,冷汗淋漓地醒来,浑身发抖,嘶声哭泣。
那道人在王府住了几日,随口预言了几件事,竟都一一料中。仆人王忠家老父跌倒,半身不遂。火者陈保保送水时崴脚。小妾春红的妹妹出嫁前,夫君一病而亡。
王妃顿时慌了,请教他解救郡主的法子。
他的主意便是,把郡主送到田庄里,借庄稼人的劳苦命镇住富贵煞。这段时日,需少见富贵之人,以免长了煞气的威风。
“富贵煞?”崔浩袖着手,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遍翻古书,从未见过这等说法。亏得那道人从何想来?”
他的眼神明明暗暗,如月下寒潭的水,泛着不知哪里来的微光,一波一波,落在崔滢身上。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崔滢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坚持,“我很惜命。”
过了一会儿,崔浩终于退后一步,朝空中缓缓吐了口气,一摊手,微笑道:“弟弟自是听姐姐的话。”
“我送你一程。”
这一程,一直送到周家村拗口。
崔滢目送崔浩带着十来个人消失在夜色中,勒住马匹,又站了半响,方才回头,吩咐随从,从山坳上返回。
七八盏气死风,照着暗夜里黑黢黢的竹林,逶迤地朝平缓的山坡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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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斌坐在田埂上,望着面前的麦田。麦田里一片漆黑。
不用月光,他也能清楚地知道这四块田里,哪里平坦,哪里有没清完的小石块。哪个角落较高,有新挖的鼠穴。哪处角落较低,大雨天容易积水。
春麦早已在五月底收割,现在田里种的是冬麦与黍子。
他在五月的烈日下挥镰刀。他在七月的流火下挥锄头。他在清晨的曦光中堆肥,他在日暮时候烧灰。
这是他从小跟在养父母身后,一脚深一脚浅,从拣豆子开始,学会的一样又一样农活。
可是,有什么用?
抵什么用?
他猛地握紧拳头,砸在田埂上。草枯了,又干又硬,在他粗糙手背划出一道道浅浅的血痕。
周有清那些污言秽语,他都听得懂,却没有任何办法反击。
如果今天没有那个神秘的郡主出现,他就算受尽侮辱,也未必能救回妹子。
他不识字,无法识破周有清的骗局。
他们家是外来户,在本地无依无靠,请不来里正主持公道。
他只是一个农人,不认识达官贵人,就连县城也少去。不知道县老爷长什么样子,又该怎么去告状。
他听人说过,告状一事,大有讲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县衙开门受案不过数十日。要算准了日头去。
得去县里找歇家投住,还得寻状师写状。这两样,处处是关节,处处是银钱。这还只是见官前的手续。
饶是花出若干,依旧未必能够让县里的老爷受理诉状。更别说理案以后,衙门里门房差房勒索更甚。
身为一个男儿,身为一个人,他到底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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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村子,崔滢低声下令,众人下马,牵马徐行,以免马蹄声惊扰睡梦中的村民。
将将要走出村子,崔滢突然停住脚步。
黑暗中,有低而破碎的哀声,如野兽喘息,一下,又一下。似是有人在咬紧牙关,控住即将出口的恸哭。
她举起手。山月见状,领着众人原地停下。
她脱离火把与马灯能够照亮的范围,走进一片黑黝黝的矮树林。
穿过树林,清冷的月光照下来,她看见了,短短的田埂上,年轻的男子低着头,一拳一拳,不知疼痛般,狠狠砸进秋后干硬的土里。
那画面冲入眼帘,如同空中伸出一只巨手,瞬间攫紧她的心脏。
前世,她见过这样的他。
不是他自己受道委屈或怠慢的时候,不是他被人取笑目不识丁的时候。
只有一种情形,会令他偶尔露出这样痛楚的神情:当她受到侮辱与伤害,而那侮辱与伤害来自他无能为力的地方。
夜风中,她的胸脯剧烈起伏,浑身极热,如同刚刚跑完一段长长的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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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斌抹干眼泪,打算起身回去时,见到崔滢。
她穿着流水一样的长裙,从田埂那头走过来。丝质裙角被/干枯发硬的蓟草牵扯,时不时发出簌簌的声音。
月色如水,村庄安静。她从黑暗中行来,直到全身沐浴在月光下。
“唐大郎,我正好有事找你。”
唐斌猜她看到了他方才的狼狈,但她一字不提。
这不是乡人们的做派。乡人们总是直率的,粗鲁的,不管有没有恶意,总乐意把一切隐密抖搂得清清楚楚,当做大家取乐的谈资和笑料。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提,也许只是因为冷淡,或是她并不在意,但他心里生出些隐约的感激。
“听你父亲的说话,你们家头先遇到过一个盲眼的道人?他替你看了相?说你是文曲星?”崔滢走到他身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唐斌有些脸红,低声道:“那是个疯道人,说的话不能当真。”
“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是文曲星下凡。”唐斌苦笑,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粗茧的手,苦涩自嘲:“这不是疯话吗?我大字不识,连周有清那份文契都看不懂。哪有这样的文曲星?”
崔滢眼神柔和地望着他,“所以你爹才想着去卖地,好送你入学?”
顿了顿,轻声道:“你爹对你真好。”
“其实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唐斌抬起头,微笑起来,眼睛里闪过亮光,“我只是个孤儿,被人抛在荒野里,差点被野狼叼走。是阿爹救了我,将我养到这样大。”
崔滢也微笑。
她的阿泽呵,从来容易记住别人对他的好,不去多想人家那一点私心。
她在夜风中缓缓开口:“你家遇到的瞎眼道人,是不是瞎了左眼?总是戴一顶油腻腻的纯阳巾?左脸上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紫斑?”
唐斌惊奇:“你怎么知道?”
她微笑,眼眸在黑夜中闪亮。
张了许久的网,该要温柔地落下了。
“其实,你说的那个盲眼道人,也去过我家。”她声音低落下去,“不过,他预言我家,却都是些不好的事。病亡、残缺、意外,全都一一应验。他替我算命,说我用心太过,福慧不能两全。如无能够替我挡煞的人,不出一年,便会暴病而亡。”
“胡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唐斌有些激动,“郡主是好心人,一定会有好报。那道人胡言乱语,你不要信。”
崔滢看了他一会儿,嘴唇一弯,笑了起来,无声而欢畅。
“不,我信。”她说,“那道人说,我当寻找一个有着文曲星气运的人,倚仗他的文气为我挡煞,便能化解这一劫。自此长命百岁,再无困厄。”
唐斌怔住了。
“唐大郎,你是文曲星,你可愿意,与我挡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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