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番外·合集
【一】
一日,尤梨在密室收拾家族之物,从木匣中抽出了一根红绳。
她指尖绕着这红绳,恍惚记起自己还未离家时,族中有老者以命为咒算过应恹的命数。
他说应恹身上带有神的气运,很有可能是天神转世。
自上古一战后,神佛尽数消失于世间,仙者成了天上的掌权者。
如果应恹当真是某位天神转世的话,那倒也不怪天上的诸位会如此忌惮。
但这命数奇就奇在,它竟然隐隐牵到了符师一族,牵到了尤梨的身上。
透露天命是大忌。
老者并没有将此事公开,而是在他被符咒反噬即将死去前,将这根红绳缠在了尤梨的腕上,希望她能为符师一族做点什么,改变家族没落的命运。
也正是因为他的遗言,北门街的典当铺子才没有传给族中的男子,而是由尤梨这个女子来继承。
又是显而易见的——
尤梨生前并没有完成老者的夙愿。
如今看来,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命运的长线的确将她和应恹牵到了一处。
神如何,魔又如何?
他总归是自己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守护神。
是她命定的守护神。
-
于是,某天。
喜晴和春和突然发现这个铺子多了个男主人,而且女主人还唤他“大人”。
哦,对了,还时常会有生面孔来铺子里求见这位大人。
那些面孔都生得白白净净,态度谦和,手里还拿着一个好看的琉璃瓶。
【二】
在喜晴的记忆里,自从典当铺多了个男主人后,女掌柜就时常不在。
虽然以前尤梨也经常不在,但现在似乎更为过分了,两位主人可能一年到头也不见个人影,说是一起去游历天下了。
主人不在,喜晴和春和便只能勤快些操持。
她们甚至跟着周先生学了些算账的本事,就在她们能够完全独立打理这间铺子的时候,周先生也递来了一份辞书。
他葱段般的指捏着那请辞书,说离家许久,家中亲人定然思念,他想要回家看看。
喜晴问他家在何处,可远,以后还会回来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很远,可能就不回了。”
喜晴有些不舍,可终究只是接过了他手中的信封,没有说什么。
这许多年来,见惯了分分合合,离别是常态,要对此习以为常。
清和还是会哭,她在后院偷偷抹了抹泪,然后拍了拍脸,展露个不大好看的笑,跑来和周先生道别。
周先生走时什么行囊也无,他只带了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子。
喜晴记得那瓶子,还是主人拿给他的,在枝婆婆的葬礼上。
是了,枝婆婆也不在了,没有挨过去年那个寒冬,还是周先生替她花钱置办了后事。
喜晴也为此哭了一夜,第二天眼肿的跟核桃似的,但她总觉得枝婆婆没有离开大家,还是在这里默默陪伴着。
当然,这些事情都会慢慢过去的。
有些故人活在回忆里也挺好的,以后想起来时心里也是暖暖的。
【三】
解春寒到底还是没能成为应恹手下的引魂人,应恹说她还有俗世债没有还干净,不能专心为他做事的人宁肯不要,于是她回到了西域,重新做回了公主。
尤梨觉得这样的说法分明就是耍赖,腹诽了几句,被应恹轻轻敲了下脑袋。
与之同去的还有解红尘,应恹还了他一定程度上的自由,只是倘若有难,解红尘还是要回来待命的。
解春寒作为西域唯一一个到了年纪还没有议亲的公主,很难不说没有愁白她父皇母后的头,但能够让多年未见的女儿承欢膝下享天伦之乐,大概最后也只会变成甜蜜的负担。
公主殿下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也没人敢在她面前嘲笑她,毕竟她的护卫可是这世上最强的剑士——解红尘。
他们终于溯洄了无数年的光阴,撇开那些分别的日子重新站在了彼此身边,同幼时一样,心心相惜地活着。
无论是无面人,还是生与死,都没办法再将他们分开。
哪怕一切再也不如同往日。
纵然身份异位、岁月变迁。
只要解春寒身边依旧是解红尘,那也就没什么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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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系列事情结束后,尤梨不止一次想过,自己惹了这么多大麻烦,怎么还能安然无恙地跟在应恹身边游历名山大川,身边连天雷都没落下过一道。
她憋了好多天,终于没忍住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面对这样的疑虑,应恹难得露出个孩子气般得意的笑来。
尤梨登时猜了个七七八八,同时对应恹的本事有了新的认识。
无论是被天族算计之前还是如今,应恹牢牢坐稳了强者的位置,如今的他强到连天族都要忌惮他几分,偏偏已经那他没办法了,只能干瞪眼看着他一次次搅乱自己的计划。
尤梨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眼光倒是也没有想象中差。
【四】
关于尤梨的过去,这是秘辛。
秘辛,之所以为“秘”,便因其少有人知。
哪怕俗世街头巷尾,酒肆茶馆里的窃窃私语,也常常难说出些什么真正的秘辛。
唐氏出名是因为他们修阴阳,所擅长的符箓之术与占卜能为,见者皆是大为惊奇,赞叹不已。
又称其为符师。
后来坊间不知何时起了传闻:得符师者得天下。
这最开始本是平民百姓的饭后闲谈,一来二去,竟传进了宫墙内。
皇室之人,尤其是帝王尊位,自然不愿放任这样的流言传播。却不能用寻常手段打杀符师,因此历代皇帝都做过一件事,便是暗中挑拨那些世家大族的关系,加速符师们的内耗,以巩固其政权。
在这期间,又数唐门族人死伤最为惨重。
正是因此,年幼的尤梨才有机会随着哥哥,脱离家族桎梏的苦海。
但她也在不久后和哥哥分开。
再也没能重相见。
-
待人间再逢一个春暖花开时,日光正好。
尤梨清晨起来自己开了铺子,不经意发现地上有一枚躺得悠闲自在的信笺。
信像是刚刚送来的,上面还裹着晨露,叠得四四方方,足以想见写信人的郑重其事。
尤梨以为是新来的委托,蹲身拾起,可信封上的那一行熟悉的字迹蓦地刺痛了她的双眼,令她条件反射地松了手。
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唐钰乔亲启。
那行字的主人尤梨太熟悉了,他甚至曾亲自握着尤梨的手,教她写下自己的名字、画出第一道符咒。
她名字中的一笔一画,哥哥都写得轻而温柔,仿佛透过纸页,就能看见长大后的、妹妹的脸。
尤梨从前一直不敢去追寻哥哥的踪迹,无论是下落不明,还是她甚至不敢设想的结局,都是她所不能承受的痛。
与其非要去寻得一个因果,不如当哥哥是在世上某处悠然自得地活着,这是她的胆小,也是对哥哥苦心的成全。
可临到最后,反而是哥哥把选择交到了自己的面前。
尤梨再次拿起信笺拆开,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吾妹,不知近来可好?
自上次一别匆匆数年,你我兄妹再也不曾相见,是兄长不愿、不敢,亦是不能。直至近来深感天人五衰,故于蔽处提笔,告慰血亲,以作诀别。
想来惭愧,相依为命数年却不得最终携手同行,兄长道术浅薄,难以护佑你平安长大,以至于分别多年,再不能相见。
皇室追杀唐家,不惜戮尽幼子保江山社稷稳固,符师一族难对抗天下大势,所幸当年追兵查至你我藏身之处时,名册上仅有兄长一人,是以兄长连夜离开,只为留你一条性命。
万望吾妹勿怪。」
尤梨看到这里,那颗不再跳动的心竟凭空生出了刺痛。
她抿了抿唇,扶着桌角坐下。
她一直知道哥哥当年的离开是有苦衷的,只是不曾完整得知过生世全貌。
如今看来,当年赫赫有名的唐氏,盛极一时的符师一族落败的根本,仅仅是因为皇室莫须有的猜忌罢了。
争权夺利者拔除眼中钉肉中刺何其易如反掌,即便是唐家这样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也能轻易连根拔起,实在可悲。
尤梨思绪回笼,接着往下看去。
「可惜当年行事匆忙,到底露出马脚。
任庚舟发觉你藏身之地,蓄意诱你入局,终究酿成不可挽回之局面。
兄长那时琐事缠身,等重返京都时,只得见你一具空空躯壳,三魂六魄尽收于应恹座下。
然兄长不止一日庆幸过,还好是应恹,而并非使奸诈小人如愿。想来冥冥中注定,也是缘分。
得知你身在阴界,再难重返人世间,能为你做的便也只剩下了复仇一事。
兄长以符纸重塑样貌,佐以丹药改声易形,以游方道士身份接近任庚舟,只为将那张符纸毫无破绽交与他手,倘若最后时刻到来,必能成就最后一道因果,令他绝处无生。」
尤梨读至此处,指尖不受控制地发颤,此刻连带着自己的一腔不曾跳动的心也揪起来,难以自抑的疼痛着。
她的哥哥。
她唯一的血亲。
在她不敢去追寻的日子里都为她做了什么,她时至今日才完全明白了。
「知你心坚,不愿蒙受欺瞒,兄心有愧,却恐时日无多,再不能全盘托出。
如今诸事已了,怨念已平,兄惟愿往后山河潮平,吾妹心有安处,再无漂泊。
望多加餐饭,保重自身,天地山川浩渺,魂魄归去日,自有再见时。」
尤梨的手指轻轻触在落款的“唐无惑”三个字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着难以窥见的时光,再次牵起哥哥的手。偏偏此刻有风从门外穿堂而过,引她心上山洪。
她终于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那封信烙在她心上,烙进她此后未走完的命数里。
风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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