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鬼市。

        尤梨还未踏入那地界，甚至隔了好一段距离便能隐隐听到里头的吵嚷。

        她随着应恹迈过了那分隔阴阳两界的暗线，穿行过一条黑暗的湿径，巨大的拱形石门肃穆在窄窄的尽头。

        那道门很旧了，披着深邃的红，身上满是划痕，只轻轻被拉开了一点，供一人通行。

        近处看，只见门前燃了一掌香火，虚虚地悬在头顶，像在供奉着什么。

        一缕淡淡的烟气便飘了出来，一直飘向传来闹声的门后，周旋许久也不见散去。

        “这是做什么的？”尤梨指着那香火问应恹，“难不成是小鬼们用来供着你的？”

        应恹淡淡瞥了过来，又不愿搭理她似的将余光收回。

        尤梨见他没做停留地直接穿过那门，自己也连忙跟上，这才到了传闻中的鬼市。

        她伸长脖子去望门后的场景——没想到鬼市不像大家话本子里流传的那样阴气森森、怨鬼横行，反倒是很有凡间寻常市井的烟火气。

        熙来攘往，热闹非常。

        尤梨听说过每一批将要入轮回的新鬼都会来到鬼市，在这里过完他们的头七，最后会批准回阳间看一眼生前故地，然后便要抛却杂念，投入到下一世中去。

        当然，也不止鬼魂能进入这里，许多精怪也可以。

        有点经商头脑的精怪，会学着人间闹市的样子在这里像模像样地开铺子，做点阴间生意，倒是为这里添些热闹的气氛。

        遇上生前家中富裕的鬼，烧来的钱财多，它们赚得盆满钵满也不是不可能。

        这里算是轮回的必经路，很少有冷清的时候，毕竟一年到头都在死人，旱灾洪灾饥荒总要将人间闹上一闹。

        战事连连的时候这里也尤为拥挤，几乎快要装不下那些将士的亡魂。

        两国的将士们于此处相见往往分外眼红，觉得死前没打好，死后再打一架也是常有的。

        若是打起来了，鬼差就会拿着抽魂鞭突然出现，来维持秩序。

        鞭子抽地吓唬几下，这些鬼就能老实很多。

        但也有遇上一两件连鬼差也约束不住的棘手事情的时候，每当这时，应恹这尊鬼煞就不得不来亲自出面。

        就比如今日这般。

        尤梨跟在应恹身后，一路神游。周遭熙来攘往，虽然是各路鬼怪，但看起来都不算太吓人。

        她想，估计它们是也将自己可怕的一面隐藏起来了。

        很好，目前来看，一切都很不错——除了那几个打得满地滚、呲牙咧嘴，神情绝对称不上可爱的鬼们。

        只因着它们打斗的太拼，战斗力太强，场面乱作一团，连爱看热闹的鬼都隔得老远，鬼差更是没了踪影，也不知道现下躲到了哪里。

        原本看热闹叫好的众鬼见应恹来，瞬间噤了声，自觉地给鬼煞大人让出了一条路。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原还打得起劲的两拨鬼被这股子沉寂的氛围所扰，堪堪住了手，剑拔弩张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凝滞。

        察觉到一丝异样的声音，尤梨立刻侧起耳朵，这一听好像听到了不远处几只小鬼落荒而逃的声音。

        她踮起脚尖寻着声音望去，然而下刻却被吓了一跳——

        有一只独眼鬼终于反应了过来，猛扑在地要去拜应恹，模样看起来又惊又惧，惨败的小脸险些整张埋进地里。

        这一拜，叫其他人纷纷跟着拜了下去，哗啦啦跪下去一大片。

        尤梨一时间见到这么多鬼，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只能低着头往应恹的身侧蹭。

        反倒是那些趴在地上的鬼，偷摸看向尤梨的神情才像是活见了鬼，似乎不敢相信鬼煞大人居然带了个人来，且还是个女人。

        他们的目光悄摸摸地盯在尤梨身上，扭头窃窃私语起来。它们的声音实在算不上小，尤梨可是半句也没落下的全部听到了。

        “靠靠靠，快看呐，是个女的欸！”

        “废话，还用得着你说，你这长舌头怕不是说废话说多了才变成这样的吧。”

        “鬼煞大人可是第一次带人来我们鬼市欸，这女子身份一定不一般。”

        “嘘——不想再死一次就快闭嘴吧你们！！”

        尤梨舔了舔下唇，强压下冲上去揍它们的冲动。她沉住气，到底还是觉得不能让应恹这位大恩主在这里下不来台。

        她努力挤出一点平和的神情来，目光一转，索性去瞅那几只怒气冲冲的闹事鬼。

        眼下有部分蔫哒哒地蜷作一团不敢再吭声，而领头闹事的却还高昂着头，似乎在鬼煞大人的威严下没办法狂妄，只得露出一张死倔死倔的脸，叫人看的更气。

        别说应恹了，尤梨都想上去打两拳。

        它们就那样静默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不远处猫着的几个废柴鬼差，没再听到这边的响动，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从柱子后探出头来瞧局势。

        这一眼就发现了他们站在中央的鬼煞大人，几个鬼差霎时间仿佛见到了救世主，哭丧着脸，手脚并用地迎了过来，激动地喊着：“大人！您终于来了！”

        跑来的间隙，鬼差们还顺带狗腿地端来了一张太师椅，有软垫的那种，让尤梨瞧了都觉得好不舒适。

        尤梨眼巴巴的，看着应恹淡然坐下，满脸的阴郁沉积，再配上他苍白荏弱的面色，看起来尤其瘆人。

        他的手臂轻置于扶手，然后不紧不慢得扫视了众鬼一周，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前头，对着闹事者缓缓道：

        “解释吧，谁先开始。”

        -

        其实，这场闹剧的前因后果并不如何复杂。

        往小了说是寻常的生前恩怨，往大了说就是王权操控下的一场屠杀之仇。

        事情是由那只叫赵陶的鬼引起的。

        他既能进到鬼市，应该不算是只恶鬼，可奇怪就奇怪在，他身上所带的戾气半点不亚于外头四处造孽的那些恶鬼。

        对此尤梨大抵猜到了缘由——

        赵陶是越国的人皮俑师。

        也是这世间第一位人皮俑师。

        正是他，将人皮俑这种可怕的东西创造了出来。

        尤梨从前途经越国，在越国市井传闻中略略听过他的事迹。

        那里的人们哪怕是不曾见过他的，也知赵陶的一生造过无数杀孽。

        赵陶幼年时居住在九州南部的一个靠着制俑而生的小村庄中。

        他很小便跟着父母一起制作俑人。每当有皇宫贵戚或者富贵人家死去时，就会委托这个村庄里的人制作俑人陪葬，这是他们唯一的财源。

        而这种陪葬方式，在现世看来极为残忍迷信且带有祭祀意味。

        为了制俑，人们通常会将一些被迷药迷晕的活人用布包裹起来，放在容器中灌注专门制作陶器的泥浆，最后在巨大的窑里烧制成人型的俑。

        据赵陶身边的鬼说，如今造成这般局面，都是因为赵陶当时的一个念头。

        因着从小接触这些在当地看似寻常的活人俑，久而久之，赵陶便萌生了一个想法——

        泥俑的样貌太过于丑陋，那么他为什么不尝试做一个漂亮的人俑呢？

        于是，在赵陶十五岁时，第一个人皮俑在他的手里制作而成。

        这件事引起了村民们的热议。

        他们惊讶于赵陶的想法，在其影响下纷纷思考，如果一个人可以制作成两种人俑，那么他们或许将得到双倍的筹钱，甚至更多。

        此后，将活人剥皮分割成一张皮和肉质的躯体，以此所烧制和制作而成的人俑，就成为了这个村庄新的赖以谋生的手艺。

        这门手艺最终传到了越国君主赵昇的儿子——赵善的耳中，他甚觉新颖，便下令让创建人皮俑的赵陶成为了越国宫廷中御用的人皮俑师。

        此后的十数年间，赵陶在主上的授意下，为皇室陵墓制作了一千多个人皮俑用以陪葬。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般光辉下去

        谁知前不久，越国上任君主突发暴毙，而赵善却借着人皮俑过于背德、不能继续流传的借口，要赵陶他们一整个村庄的人为越王陪葬，一齐葬于岭南深处的地宫陵寝之中，与刚刚完成的人皮佣一同长眠。

        真是典型的利用完就除掉。

        赵陶自然不想死，他想逃，但奈何在君主眼下无处可逃。

        最终，他还是在越国士兵的压迫之下，和村民们怨恨地走近了漆黑而幽深的甬道之中。

        轰隆一声，巨大的石门从身后封闭，将他们与世隔绝。

        赵陶不知道，那些被他制作成人皮俑的人们死后，皆化作了俑鬼，排着队入到鬼市。

        也就是在这里，他们得知了他的死讯，于是纷纷静静等待着他亡魂的到来。

        -

        赵陶与他村庄的众鬼一入到鬼市便被团团围住，虽然先前来的好几拨俑鬼已入轮回，但光是用这七天内死去的被制成人皮俑的冤魂，就已足够与赵陶那边抗衡。

        更何况其中还有一个孙成语，他生前是个刽子手，就是专门在刑场上砍死囚脑袋的，死后魂魄上所带的戾气半点不亚于赵陶。

        赵陶与他打了几个回合都是平手，不分上下，打的那叫一个地动山摇、难舍难分。

        其他俑鬼与赵陶村庄的那些鬼也是你来我往，不可开交，鬼差拦了数次都拿它们没办法，险些被伤及。

        几次下来鬼差们也没法子了，只得远远躲着，并找机会给应恹发出了求助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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