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2章
52荒芜的心,旷野徒奔
你见过凌晨一点的东京吗?
霓虹灯和广告牌闪烁着,零星几扇窗户亮着灯,街上偶尔开过一辆汽车。
晚风吹过,酒精早已挥发,热度褪去,她感到寒冷。
但寒冷提醒她还活着。
她把包扔到长椅上,然后脱掉鞋子,站了上去。
远处的马路边,有一个醉汉在蠕动着。
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世界是虚无的,一切都烂透了。
哪里有出处?哪里有救赎?哪里有希望?哪里有归宿?
她感到空虚,感到不满足,感到厌倦,感到无聊。
她心中有一头野兽,沉睡了二十二年。
如今笼子被打开,怪物被唤醒。
什么能带来刺激?
从歧阜往下蹦极,在白滨悬崖跳水,还有翼装飞行、低空跳伞。
以及杀戮、毒品、酒精和性。
她烦闷极了,从长凳上跳下去,赤足在街上狂奔。
什么有价值?
什么都没有价值。
世界把意义消解,个人的存在被抹煞,无论是酒精还是性,刺激的抚慰是短暂的,当狂欢褪去,空虚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将人淹没,一如今晚,一如曾经无数个夜晚和未来无数个夜晚。
即使获得了权力,即使获得了金钱,那又怎么样呢?
小池野三郎没有权力吗?没有金钱吗?得到就会不珍惜,人只有在追逐的过程中才会获得快乐。
世界无聊透顶,权力如空中楼阁,金钱来来去去,欲望空虚难填,永无止境,爱情稀有易碎,可遇不可求,友情飘忽不定,随时如宴席将散。
线内线外,又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杀人犯不会感到空虚,□□犯不会感到不满足?
她跑累了,开始走起来。袜子踩上湿湿的人行道,分外不舒服。
于是她把袜子也给脱了,丢进垃圾桶。
如果可以抛弃心中的负担,该有多好。
但是人这一生,实在背负了太多。
对物质和欲望的渴望、对情感联结的向往、对世俗成功的无法割舍。
追求舒适的欲望、寻求陪伴的欲望、被羡慕和尊重的欲望。
或许没有自由的时候,才是最快乐的。因为没有选择,不需要承担责任和后果,因为被逼到退无可退,只能一心一意地为自由而努力。
她有些困了,该回去了吧?但是回哪里呢?今晚正是绝佳的时机,窃听器、摄像头、发信器都关掉了。要不要逃走呢?去找自己的高中闺蜜?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收留不请自来的自己吧。但是她住在哪呢?要打个电话吵醒她吗?啊,说起来,她的手机上好像被装了木马呀?那她的行踪他们也都知道了不是吗?要不要丢掉呢?到公共电话亭给闺蜜打电话,问到住处,她身上还有点钱,可以打辆车。
但是逃走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了报警吗?她难道不是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报警?为了远离他们吗?但不是她自己选择留下,和他们继续周旋,寻找突破口的吗?
她胡思乱想着,想不出答案,大脑和身体都感到疲惫,在外面一天了,身上也有汗味了。嫌弃别人有体味,说不定自己体味更重吧。
最终,她还是回去了安全屋。
她原路折返,找到自己的电脑包和鞋子,然后叫了辆车,在安全屋附近下去,胡乱绕了几圈,然后站定在门口。
凌晨三点三十三分。
她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门打开了,灯光从拉着窗帘的屋子里倾泻出来。
苏格兰站在玄关,波本坐在桌前,莱伊靠着窗边,手上夹着一根烟。
此时此刻,他们一同看着她,眼神里充满无数情绪。
她感受到了存在。
53他们嫉妒被你拥有的一草一木
是从什么时候起,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拥有她的呢?
对苏格兰而言,是三天前。
她看着他的眼睛,宣判他的无期徒刑。
“我不可能喜欢你的。”她对他说,“你一直在伤害我,你和他一起绑架的我,他伤害我的时候,你也一直在旁边看着。我怎么可能再喜欢上你?”
他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知道。
但他一直留有幻想和侥幸。
或许呢?如果呢?万一呢?
她看上去那么依赖他、需要他。
她希望他带她走。
如果她再开口问一次,他会答应吗?
而波本,很早就知道了。
他从一开始就拒绝去拥有,现实也如他所愿。
他不敢爱她,亦不敢承认自己爱她。
但爱意无法隐瞒,他很快在欲望中沦陷,成为爱情的俘虏。
警察会爱上罪犯吗?这是他苦苦思索两世的问题。
但她不是罪犯。
那么,加害者会爱上受害者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有没有一个世界,他心无阴霾地与她相遇,而她纯白、无辜、干净无瑕。
那时他会如何追求她,而她又会如何回应他?
他会去保护,而不是伤害。
他会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喜欢,而不是用敌视和防备去压抑爱情,用仇恨和警惕去掩饰心软,将尖刀对准爱人。
至于莱伊,他从未思考。
他们认识许久,第一世、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他们纠葛太深,恩怨太多,爱说得不够多,而欲望又太过强烈。
他不去想拥有,他只想探索,而拼图的最后一块已经填补到位,剩下的呢?
好奇褪去,迷雾散开,露出她真实的全貌,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带着独特又慢悠悠的语调。
如果一开始就不抱有希望,是否就不会受到伤害?
她需要权力来获得安全感,又怎么可能被他所拥有?在他欺骗她、对她的处境无动于衷之后,他们又怎么能获得幸福结局?
一切都太过阴错阳差,或许他注定背负重担,在黑夜中独行。
苏格兰曾常常想起他和她的第一世,那个最开始、没有被污染过的世界,那些美好又悲伤的回忆,那些染黄的旧时光,定格住的相簿,回不去的过去。
如今,他更多回想这半年来朝夕相处的细节。
有一天,他带她出去散步。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们也没有撕破脸皮,她还假装爱着他,会挽住他的手臂。
隔壁楼的老奶奶会好奇地问她是谁,怎么很少见到。
她会拉住他的衣服,让他介绍自己。
于是他说她是他的女朋友,生了病,所以经常待在家里。
是什么病呢?老奶奶追问,看上去很健康啊。
是心理上的病。他们统一口径。
她躲到他身后,说她想回去了。
于是他带着她回去。
安全屋的门合上,她又成了笼中的金丝雀。
或许,她不是想回去,而是不想让一时的自由迷惑了仇恨的双眼,阻碍了愤怒又冰冷的内心。
波本则回忆起第一个安全屋里的时光。
那时她仍被锁在屋子里,而他会每天去看她——在苏格兰不在的日子里。
他会先洗个澡,洗去疲倦和尘埃,洗去血腥和汗水。
或许在洗澡前会先做顿饭,那这样就只能洗个战斗澡,不然饭菜会凉掉。
他会先从猫眼往里看,然后轻轻敲门,等着她投来惊惧的一瞥。
她的身体是火热的,对他的恨也是火热的。
抱着她,会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燃烧。
莱伊也在怀念,怀念真相暴露前的短暂平静。
他开车带她回出租屋拿东西,她收了好多行李,犹嫌不够,问他什么时候带她去银座买衣服。
你承诺过的,她说。
对,我承诺过的。
于是他拎着大包小包,坐在试衣间前的沙发上,等她出来。
你们是情侣吗?店员替她整理领口,随口问道。
她看了他一眼,说不是,我们是兄妹。
兄妹?店员睁大了眼睛,啊,真是失礼了。
她调皮地笑了,说没有没有,他长得随母亲,我长得随父亲,看不出来很正常。
但是当他掏出钱包,付账的时候,她又亲密地勾住他的手臂,胸都贴了上来。
兄妹之间要保持距离,他对她说。
她冲他勾了勾手指,他把耳朵凑了过去。
你们没有在商场设置什么据点吗?我还以为你是带我来交换情报的。
他的动作一顿,然后把装好的购物袋塞进她手里。
你是不是间谍片看多了?我就不可以单纯带你来逛街吗。
好吧,她有些失望,我确实间谍片看多了,我还期待着开车追踪什么的。
他不说话了。
她身上有一种活力,是关不住的鸟儿那鲜亮的羽毛。
当她飞走的时候,他住的地方就变得更加灰暗空虚。
他辜负了她的信任,所以她不会回来了。
苏格兰对着桌面发呆。
波本站起身,去厨房拿了瓶酒和两个玻璃杯。
他倒完酒,把一个杯子推给苏格兰,“喝点。”波本说。
苏格兰抬起眼皮看了波本一眼,接过玻璃杯,一口闷。
这本应该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如果白井凉奈没有改道去餐厅,然后改道去酒吧,最后改道去酒店。
现在监听器、发信器和针孔摄像机都被她切断了。
当然,从被切断前的谈话和画面,他们很容易预想之后会发生什么。即使她不切断,他们也没有心理强大到去听她的墙角。
非常微妙地,在外敌当前的这个夜晚,苏格兰开始细想其他两人和她的关系。
他知道波本和她发生过很多次关系。但他从没有深思,也没有探究波本的前三世,直到今天。
她是他第一世的初恋女友,第二世的情人,那波本的前三世呢?会不会有一个世界,他们也曾如此亲密?或许不止一个世界,而是两个世界,甚至三个世界。
波本也爱着她吧,不仅是其他世界的她,还有这个世界的她。
想到这里,他又倒了一杯酒。
波本假装在看电脑。
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但要是对这桌子发呆就太明显了,苏格兰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而他要忍住,不能让苏格兰难堪,也不能让自己难堪。
于是他替他们俩各倒了一杯酒。
至于莱伊?谁管他。前三个世界,他肯定和她有过什么亲密关系。这个世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更是令人嫉妒不已。踩着他们的尸骨往上爬,呵,真令人火大。
但他很快也开始发呆了,因为整个屋子安静极了,偶尔有一点烟味从窗边飘过来,很快也散干净了。
她在做什么呢?他开始浮想联翩,然后猛然从幻想中惊醒。
太下流了,太龌龊了。他不禁唾弃自己,然后感到深深的嫉妒和痛苦。
她竟然愿意替那个人口,那个人凭什么?
他忍不住去摸手心上的伤疤,那里早已愈合,长出颜色更浅的新肉。
但他知道,他的心永远也愈合不了了。
莱伊在抽烟,他耳朵里戴着耳麦,假装在做fbi的任务,里面却放着歌剧。
他也感到了痛苦。
是隐隐的抽痛,但是持续、绵长,像轻微的精索扭转,从心脏连到□□,彰显着存在感。
他的余光在打量波本和苏格兰。袅袅烟雾中,他看到苏格兰的沉默,波本的失神。
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呢?
他不知道。
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紧闭犹如她的心房,照映不出任何慈悲的倒影。
他应该忘掉她、放弃她、远离她,但是他做不到。
他更无法厌恶她、唾弃她、仇恨她。
没人能向她扔出第一块石头。
他不能,波本不能,苏格兰也不能。
她是扎在心中的刺,是穿越四个世界的锚点,是缠绕心脏的藤蔓,是雾中的绿灯,在港湾另一端闪烁,召唤着他的爱。
那个名为卧底的谎言,不是因为她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她。
不是喜欢,是爱。
今夜尤其漫长,今夜无人入眠。
然后敲门声轻轻响起,划破了死寂,点燃了冰冷。
波本跳了起来,又坐下。苏格兰坐的腿脚发麻,走过去时动作有些僵硬。莱伊的烟往下一垂,差点掉出口腔,灰烬抖落在袜子上。
门缓缓打开,露出了她的全貌。
她头发微乱,神色平静,双眼漆黑犹如看不见低的深渊,一手拎着包,一手拿着鞋,双脚□□站在地上,上面有细碎的伤口和星星点点的污渍。
54生命是爬满虱子的华袍
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在屋子里流转。
她越过苏格兰,走进屋子,路过餐桌,穿过客厅,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再关上。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他们的目光追着她一路穿过屋子,回到她的房间,然后再收回。
波本继续假装看电脑,莱伊站在窗边抽完最后一支烟,苏格兰在门口迷茫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厨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先睡了。”喝完,他对波本说,然后走进次卧。
莱伊也抽完烟,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间。
波本又装了一会儿,确定苏格兰应该已经躺到床上了,便也起身回了房间。
主卧的独卫响起哗哗的流水声,白井凉奈在洗澡。
她累了,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她不想再思考、不想再抗争、不想再复仇、不想再努力。
她只想有一张柔软的床,躺在上面,从日出到日落,温暖、安心、平静。
她可以放弃对财富、名望、权力的追求,转而拥抱一个庸常的命运吗?
她舍得吗?
在付出了那么多后……
她从浴缸里走出来,躺到床上。
眼皮沉重,但她的大脑依然活跃。
她锁门了吗?
好像没锁。
但是,管它呢。
他们敢进来的话,就……
她陷入了不太安稳的睡眠。
梦中,有黑影一直在追着她。
是来自童年的恐惧,被压抑的潜意识,无法排解的悲伤和孤独。
有没有人来爱我……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用破碎的英语。
说日语!父亲对着她吼叫。
我要妈妈……她改用日语,眼巴巴地看着他,我要回家。
这就是你的家。父亲不理她了,把她丢在地板上,一个人出去。
她感到害怕,感到痛苦,感到不适应,感到不理解。
五岁,离开母亲和故国,远走他乡,改名换姓,融入冷漠又充满恶意的人群。
她想有人来爱她,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但是……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呢?
她从梦中惊醒,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射进来,她感到刺眼,把被子蒙过头顶。
如果想要爱的话,答应小池就好了,财富、权力、名望也都有了。即使他有些大男子主义,但也不是不可以容忍,不可以矫正的。那为什么她还要拒绝?拒绝不止一次,而是两次。
因为啊,因为啊,她并不脆弱,她非常坚强。童年的阴影或许可怕,但只要她一直往前走,就不会有时间想起那些悲伤与痛苦。只要一直往前走、永不回头,就能把过去狠狠地抛在身后,没有犹豫、没有后悔,一直往前、往前。
她的未来曾是一片坦途,在不断地前进中,童年的阴影逐渐散去,遗失在记忆的深处,直到突逢意外,痛苦和迷茫勾起悲伤,撕开心中没有愈合的伤疤,让忧郁和脆弱重新构筑身体。
她把被子掀开,赤脚踩在地上,走到门前。
果然没锁。
她自嘲地笑了笑。
看啊,你已经心软了。你相信他们是好人,相信他们爱你,相信他们对你有愧疚,相信他们不会再伤害你。
你介意和一个有体味又喜欢夸耀的人上床,却不介意和囚禁拷打□□你的波本上床,你在想什么?你脑子坏掉了吗?别扯什么脱敏治疗,承认吧,你已经沦陷了。你玩弄别人的感情,也会被别人玩弄感情。利马综合征和斯德哥尔摩没有区别,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赶快离开吧,趁现在,还没有陷得太深,赶快离开吧。别忘了你给自己定的目标,别忘了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坚持。要勇敢,不要软弱。不要去想得不到的,去想可以得到的。
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爱,她就要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权力。不要残缺的爱、不要畸形的爱、不要有条件的爱、不要挟恩图报的爱,要完整的爱,要干净自然的爱、要无缘无故的爱,要包容一切的爱。世上没有这样的爱,她就自己爱自己,爱钱、爱权力、爱不会背叛自己的一切。
她心中有了决断,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客厅里,听到动静,三个男人转头看向她。
莱伊和波本面对面坐着,苏格兰看到她出来,刚走出厨房的脚步一转,又回到厨房,端出一盘早饭。
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安静地吃起早饭。
这顿早饭一如以前的许多顿早饭一样,沉默,只有刀叉划过盘子的脆响和轻微的咀嚼声,没人提起昨晚的事。
也没什么好提的。
但是,她决定打破沉默。
“我想搬出去住。”
莱伊喝咖啡的手一顿,苏格兰切炒蛋的手一滑,波本正准备张口吃三明治,闻言把三明治拿得离嘴稍微远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有人先开口了,是波本,他说:“好。”
“我没钱。”她没有看任何人,而是盯着桌子,心砰砰直跳。
这是个现实的问题,过于普通、日常和无聊了,而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炸弹、追车和枪击。
“会有的。”还是波本,用一种肯定和不容置疑的语调。
于是餐桌上又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日子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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