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偶然天成(上)
曲父携曲烟茗和柔薇,离了祁县,继续南下,赏群山青翠、看平原千里,待到武山脚下的崇县,方在一户江姓茶农家寻得安顿。
这日黄昏,茶农江勋在自家院中布了茶席。白瓷茶壶同茶杯素净无纹、质朴雅致,清晨取来的山泉水正自在壶中低低吟唱。几人围坐其旁,望远山如黛,品云雾缭绕,道茶蓬繁茂,轻声说笑间,静待茶香飘逸。
江勋含笑摆弄茶器,悠然顺畅地冲泡正山小种茶,仿佛这便是世间最为挂怀之事、最为称心之刻。
“曲叔,此茶名为正山小种,难不成,还有不正的?”柔薇一手支颐问道。
曲父看着江勋出汤,道:“此地处于武山北段,地势高峻、冬暖夏凉,更兼土层深厚肥沃,所植茶树叶质肥厚柔嫩,周围数村出产的红茶方是正山小种。大宁东南其余煮地,亦有小种红茶,但质地不如此处。所以,崇县之外的小种红茶,皆称为外山小种。”
“不知几位品饮之后,觉此茶如何?”江勋恭敬奉茶后问道,十分期冀地看着三人仔细品茗。
曲烟茗道:“江伯,我方才见这茶条索肥实、色泽乌润,泡后又汤色红浓,真真好看。”
柔薇接道:“滋味醇厚,香气高长。与众不同之处,当是那桂圆汤味和松烟香味,很是有趣。”
“两位姑娘确是行家,对茶叶的色香味形皆是有着细致入微的感受,实是难得。不知可是有着此刻相逢、晤面恨晚之感?”
曲父道:“以前也曾尝过小种茶,可惜皆非正山。还是此味最佳。都说饮茶是缘,果不其然。”
“哈哈,”江勋放下手中茶杯,道,“不仅饮茶是缘,这制茶,更是可遇而不可得的缘分。譬如手中的小种红茶,是为红茶鼻祖,到底犹是偶然。”
“哦?不知有着怎样的邂逅相遇,才有今日名震天下的红茶。”柔薇问道。
江勋望着连绵青山,目光悠远,缓缓道:“你们从祁县过来,当是晓得大宁植茶千年,皆是绿茶。而这东南之地,在龙团凤饼尚为贡茶之时,甚是显赫。不过几百年,朝代更迭,前朝开国皇帝出身贫苦,觉那龙团凤饼太过奢侈,便下旨罢造团茶,改贡散茶。”
“可惜,做惯了龙团凤饼,自是不谙散茶技艺,”曲父续道,“武山的茶农因着出产的散茶品质低劣,渐渐盛名不复。”
“王朝延续,从来由盛入衰,战争纷起,连与世隔绝的武山也难得幸免。那年采茶季,便有大军路过此地,夜晚也驻扎县中。茶农向来种茶制茶、不问世事,偶尔听闻如此动乱,自是兴致盎然地看看。谁知,只顾去瞧大军,忘记了当天采摘的茶青来未制成茶叶。”江勋娓娓道来。
曲烟茗侧首思虑道:“若是如此,那堆积的茶青隔夜便会发酵变红。做绿茶,忌讳的莫过于此。”
江勋点头道:“不错。茶农早起发觉茶叶已然无可挽回,可是,弃之不用,除却采摘的辛苦,便是不得收入,甚是可惜。茶农仍是照旧制茶,用此地的马尾松干柴炭焙烘干,卖与茶商,并未期冀有人买走,遑论钱财。”
“江伯,是不是这无心之作的茶叶,意外收到茶客的喜爱。”柔薇微笑道,“这茶冲泡后茶汤红润,味道浓厚,香气馥郁,与往日皆是不同,反而大受欢迎。”
“是啊。茶农们都想不到,第二年茶商们点名道姓要那茶,索性就做此茶。从此以后,小种茶便声名大振,随着学的人多了,才有了正山之称。”
曲父斟茶道:“世间诸事,有意为之,往往勉强不得。无意插柳,却是常常出人意表。成败得失,难以预料。”
江勋候汤道:“纵然如此,正山小种兴盛几百年,因着有着祁红诸般红茶,几十年前,不免式微。若不想方设法,求得柳暗花明,怕是要重蹈覆辙。那时,便有人提出,改往常采摘一芽三叶为全采芽头,以正山小种工艺制作,但更为困难,分寸拿捏愈加严苛。这般制出的茶,就是那后来居上的金骏眉。”
“外形细长如眉,间杂金色毫尖。香气幽雅多变,既有往日果香,更有显著花香。汤色金黄透亮,滋味尤其甘鲜圆润,回味悠久。正是杯中的茶汤。”曲烟茗笑道。
“那是自然。有茶客远来,当以好茶招待,”江勋出汤道,“千里马尚须伯乐识,上佳之茶,若不与行家雅人,才是辜负当年偶然。”
四人相视而笑,虽是不着一语,却是胜过千言万语。远方青山妩媚,近前幽香浮盈,浩然快哉。
翻过武山,三人继续南行。夏日的湿热愈加浓重,时而造访的倾盆大雨也为过多耽搁行程。不出几日,曲父一行来到福县,寻了旧友之处住下。这旧友乃是当地制作花茶的好手陈成。正值盛夏,陈家忙于做花茶。
“老陈,我们三人俱是学茶,不如帮帮你罢。这窨制花茶殊为不易,我们此时来,本有此意。你莫要推辞了。”曲父热情道。
陈成闻言,和善一笑:“你既然如此说了,我也不客气了。窨制颇为辛苦,若是不适,说与我便好。”
这边话音甫落,那边陈成的儿子陈忠看着手中的箩筐,皱眉道:“这些采花工真是大意,怎将玫瑰也混了进来,生生坏了茉莉的香气。莫说这筐茉莉用不得,旁边的几筐怕也是香气混杂。爹,这如何是好?”
未及陈成答话,大门口就出现一位头戴斗笠、面围棉布的少女,焦急走来,瞥见陈忠手中箩筐,气喘吁吁道:“我,我是采花的,我能不能拿走那些玫瑰花?”
“你的意思是,这些玫瑰是你采的?”陈忠蓦然发怒道,“这玫瑰香气最浓,败坏了茉莉的清雅之香,做出的茉莉花茶自是香气不甚纯正。我尚未责问你的疏忽,你竟讨要玫瑰?真真不可理喻。”
那少女一手捂住小腹,一手揉搓棉布,珠汗暗流,愈加窘迫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想采些玫瑰做茶喝,先放在箩筐中。不想旁边的姐妹看也未看就将采来的茉莉倒进去。我又被叫去采花,就,就忘记筐中的玫瑰。我赔你茉莉就是。”
“赔我?坏得可是四筐茉莉,近百斤,你如何赔得?茉莉需当天采摘当天送来。况且,这已是今年的最后一批茉莉花茶,你若送不来,便是无用。”陈忠怒气冲冲道。
“我定然赔你。你,还是把那玫瑰还我,可好?”少女很是可怜问道。
陈忠却是想也未想道:“不还。若是想要,拿茉莉来换。”少女闻言,看看白如堆雪的茉莉花中的艳红,转身悻悻离去。三人相视无语,陈成欲言,陈忠早已忙着将茉莉花铺展在竹扁上。
夜色降临,陈成和陈忠带着几人,不时翻动花蕾,幽雅香气飘袅如游丝飞絮。
“这茉莉花,有着夜晚开放吐香的习性。要以此窨茶,必在晚上制茶。所以,这夏天,都是不眠之夜。”陈成说着,还不住指点他人。
曲烟茗弯身看着堆积如雪的茉莉花,凝视半晌,笑道:“陈伯所言不错,这茉莉花似在呼吸,渐渐展瓣露蕊,如娇羞少女轻舒笑颜,奇妙得很。”
几人忙碌许久,陈成从花堆中抽出手,道:“花瓣和花下虎爪尽皆舒展,便可筛花了。”说着,两手平端竹筛,用力晃动,收推的动作很是熟练。弱小、未绽的花蕾,零星、碎断的枝梗,雪花般掉落,只余茉莉在碰撞翻滚间恣肆倾吐芬芳,仿若天女散花。
陈忠手持满是茶坯的竹扁,两臂一振,银针状的绿茶飞散落入花丛中,激荡香气浮漾,顿时成绝美景致。几人又以手在混杂茶叶和花朵的竹扁里,小心翼翼地撒入绿茶,以精准把握茶与花的多少。
陈成用粗布擦擦额上豆大密集的汗珠,略有疲惫道:“差不多了,且歇息歇息罢。待过些时间,再翻动花堆。”
“喝些茶消消暑,”曲烟茗同柔薇端出一罐茶汤,分与众人,“这是金银花栀子清热茶,以金银花、栀子、山楂和甘草熬煮而成,可清热去火、消暑利湿、凉血解毒、泻火除烦。”
众人喜笑颜开地捧起茶碗,轻吹慢饮,啧啧赞叹,又吃着米糕,愉快谈笑后,又是一番谨小慎微的忙碌。如此这般,彻夜守候、翻动花堆,直到天色渐明,众人皆是一夜未眠,伴着鸟鸣啁啾才偷得半刻酣睡。
才过一日,狭小的宅院中就已是香气浓烈扑鼻,几人轮流休息,仍是不敢对窨制懈怠半分。午后不久,因着新采下的茉莉花又送来,更多的竹扁也布在院中,宛若一池霜雪。
昨日的少女抱着箩筐,蹒跚走进来,吃力将箩筐放下,两手捧住小腹,很是疲累道:“这是,我赔下第一筐茉莉,方才送花的车装不下,我只好搬来。余下的三筐,我这几日就会采来。”曲烟茗和柔薇闻言愣住,看向旁边正专注翻动花堆的陈忠。
陈忠抬首看向那少女,轻皱眉头,似在思虑。未及他开口,少女身子晃晃,便昏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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