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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泪浣春袖


“方才说与你的,可记下?”高百青看着高竹寒,手执一书,严肃问道。
高竹寒点头道:“自然记住。不过,我正忙于编修经书,已是忙碌。父亲为何还要我参与北境征伐之事。”
“你当知,我朝宰相大多出身文苑,我亦不例外。”高百青道,“你总不会一直在文苑中编修史书、校订古籍,而是要入六部、知政事、出将入相。你读了许多圣贤之语,该是知晓。”
“我自是知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谋得功名,当是尽心竭力治国平天下。”高竹寒谦恭道。
高百青很是满意地放下手中的书,笑道:“行军之事,到底高深,你也不必过于急躁。此次且跟从我做些细末之事,多多了解兵部和其中利害关系。今日还有一事要说与你,便是求亲卢家。”
高竹寒眉头微皱,眸中疑惑、失落与焦急参杂,想想道:“父亲曾让我与王家小姐接触,可惜功亏一篑,终究是刚刚中举、并无他事。眼下,正是我在朝堂中扎稳根基之时,怕是无暇顾及儿女情长。”
“你也知,卢家虽然官位高者不过兵部侍郎卢大人,但是前朝几百年间的世家望族。我们高家,纵使有宰相之位、新贵高位,终归不是家传百年的高门,深得圣上朝廷赏识,却难为人看重。‘李郑崔卢,姓之名器,千古推高,九流仰视’,王家也是名门,但到底不如卢家。”高百青条分缕析道。
“父亲要我求亲卢家,不知是哪位?”高竹寒眉头皱得愈深,仍是强作平静问道。
高百青道:“兵部侍郎卢大人之女卢元琴。”
天气清新,几许流云抹碧落,高高宫墙隔尘世,花红柳绿映骄阳。又是一年七夕时,宫中再度热闹起来,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皆是喜气洋洋。
“柔薇,百果壶可取来了?娘娘要以此壶待客。”曲烟茗说完,并无回应,转身看去,见柔薇正手执百果壶望着沸腾如涌泉的清水兀自出神。
曲烟茗轻叹一口气,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水已老,还是换过重烧罢。近日捷报频传,三皇子该是无事,莫要担忧过甚。”
柔薇闻言回神,默然重新烧水,问道:“烟茗姐姐,今日七夕,宫宴乞巧,可是要去?听说贵家公子小姐,来了不少。茶房尚有许多宫人,我自己应付得来。况且,宫宴之上,终究不适于品饮佳茗。”
“柔薇,不必了,高公子他,想来忙得很。”曲烟茗有些失落道,“我留你独守天阶,岂不狠心。”
“离人愁深知几许,何不怜取眼前人。烟茗姐姐,高公子近来对你态度颇好,正是好时候,若是错过,后悔莫及。其他事情我已交代宫人,茶房可是没有烟茗姐姐的位子了。”柔薇苦笑道。
曲烟茗眨眨眼睛掩去涌上的水雾,道:“还请柔薇姑娘予我一套功夫茶紫砂茶器。”说着,接过柔薇递来的茶器,尽数装入都篮中。
夜色清朗,弯月挂枝,清风微凉,笙歌隐约。芙蓉池旁,曲烟茗在石桌上摆开精致厚朴的紫砂茶器,便缓步循宫道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才走出不远,到得一处假山旁,曲烟茗不觉因了夜色有些不知路径,犹豫徘徊之下,更入迷路,看到不远处树影下对面而立的两人,先是愣住,待看清忙躲在山石之后。
“晚照尽没,月上梢头,暗渡天河访织女。佳期千金,何以离恨,且作人间翩跹蝶,追花逐香成甜蜜。”
曲烟茗闻得此言,不由得两腿一软,还好紧贴身后山石,方免得矮身滑下,顿时泪如雨下止不住,仍是执拗回身探头,借得零落月光,看向花树间对影。
高竹寒嘴角衔笑,正微微颔首看着近在咫尺的佳人,两手怜惜地捧起她玉手,情深意切、语声轻柔地问道:“元琴姑娘,可是答应?”
卢元琴深深低头,两颊绯红如霞,许久,方缓缓抬首,眸光盈满深情,很是娇羞答道:“我,自是应下。”言罢,就为高竹寒轻轻揽入怀中,靠在他胸前,手中把玩一只白玉镯子。
此时,曲烟茗已是泣不成声,躲在浓重树影下,任凭泪水恣肆,打湿一方衣衫。不多时,卢元琴站直身子,依依不舍地离了高竹寒怀抱,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待卢元琴身影没入墨色中时,高竹寒才收回目光,要随她离去。
“高公子,”曲烟茗轻声唤道,难掩哽咽。
高竹寒身子一僵,眉头骤然皱起,慢慢转身,看到缓步而来的曲烟茗,神色复杂起来,极为低声地唤道:“烟儿。”
曲烟茗定定看着高竹寒,脸上泪痕纵横,在他面前站定,十分认真问道:“高公子方才所言,不是真的罢?”
“你怎在这里?”高竹寒神情颇为尴尬,却是柔声问道,“宫宴侍茶,想来繁忙,曲姑娘怎独自来这僻静之地?”
“清风朗月,在芙蓉池设下紫砂茶席,选了上好的水金龟,备了冬至时的梅雪之水,本欲邀高公子品赏。眼下看来,却是多余了。”曲烟茗看向旁边疏斜花影,音调平静道。
高竹寒迈出半步顿住,张口欲言却成苦笑,强自镇定后方道:“还是曲姑娘最为雅致。只是,这夏日,饮青茶,怕是不适。”
“是啊,煎茶配青瓷,点茶配黑盏,红茶配白瓷,夏日还是该饮绿茶。若是错了,不仅仅是贻笑大方,更是损了茶味、伤了风雅,辜负了茶之灵性。”
看着她两颊无声滑落的晶莹,高竹寒的眸光愈加浓沉、似有怜惜,极缓地抬起右手。
“高编修,”曲烟茗忽地转头看向他,极为期盼地问道,“我为公子倾尽此心,连怜悯都不曾博得半点?”
高竹寒的手顿在半空,又悄然放下,负在身后,躲避似地游移目光,没有底气地道:“我对曲姑娘的照顾,确是出于道义,不愿见你受欺凌。至于,与顾兄的赌局和争执,不过是,争强好胜罢了。”
“所以,你的示好,虚荣而已,与真心无一丝干系。”曲烟茗平淡说出这话,却难掩其中的悲伤绝望。
高竹寒的几不可见的摇摇头,才开口道了声“曲姑娘”,就为她的话打断,“原来,这许多时日,都是我不自量力,以为我长于烹茶、会些平仄、懂些丹青,就可高攀宰相之子。多少人曾苦口婆心地劝告,我都不在意。可是,如今,我才知,有些事情,勉强不来,如同沸水泡嫩茶,只余过犹不及。”
曲烟茗后退半步,郑重向高竹寒一礼,转身飞也似地逃了,洒下点点珠泪映彻寒凉稀疏的月光。
“烟儿,我终究还是负了你。”高竹寒喃喃道,才出口,便消散在化不开的夜色中。
御花园深处,锦缎结成百尺高楼。楼上,人影纷繁,瓜果酒炙、桌椅俱全,来祭祀牛郎织女二星,后宫嫔妃同命妇小姐,正手执九孔针、五色线向月穿之。周围,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烟茗姐姐,”柔薇见她脸色忧伤,忙快步穿过众人,上下打量曲烟茗问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未曾寻到高公子?”
曲烟茗脸上早无泪痕,痴痴望着锦绣高楼,问道:“柔薇,去年的七夕节,是如何过得?”
柔薇眸中闪过一抹惊慌失落,定定神道:“自然是在王府中,同婢子对月穿针,与今日别无二致。”
“你可听过一句诗,‘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曲烟茗道,“你说,我是不是不知好歹。”
“可是,高公子,对你说了什么?”柔薇一手抓着曲烟茗的手臂、一手抱着小小的磨喝乐,试探问道。
曲烟茗看向柔薇,目光落在那磨喝乐上,轻抚那小偶,喃喃道:“去年今日,他携我看对月穿针,买磨喝乐,吃七巧果,去魁星楼,讲‘麻面满天星,独脚跳龙门’。可是,眼下,他却远在北境。”说着,泪滴猝然涌出,掉落在磨喝乐手上的荷叶,好像露珠一般。
“烟茗姐姐,”柔薇似有哽咽道,“捷报频传,他定然无事。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去年,两星于鹊桥相会之时,我曾许下心事,要高公子常饮我烹的茶,到地老天荒。不过经年,他就求亲别家小姐。而他,默然相伴,却为我生生气走,远赴黄沙,生死未卜。”曲烟茗泪水如断线珠子,打湿生动可爱的磨喝乐。
柔薇蹙蹙眉头,拉着曲烟茗到了树下无人之处,将手中的磨喝乐塞在她怀中,柔声道:“他知今日是七夕,正抬首望月。千里之外,唯同明月,相思尽付寄玉轮,他在月华中。”
“原来,有些相思,以为并无,实则入骨。”曲烟茗也仰头望月,道,“也许,自始至终,我都错将风雅作思念,丧了本心,亦失了许诺,独留悔过、空念离恨。”
柔薇轻轻拭去眼角落泪,紧握曲烟茗的手,轻声道:“待他归来,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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