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正心诚意
BGM:张碧晨《年轮》
西巷为高墙所拥,内中南北向、东西向各有两条街,放眼望去,热闹商市也似棋盘一般齐整。西北角上,有一放生池,据传是本朝之处一位僧人所挖。放生池连着一条狭窄河道,直向东南,尽头之处便是药行所在。
何亘指着药行本草堂对面的一处正在洒扫中的店铺,向曲烟茗道:“曲姑娘,这是我赁下的店铺,以后,便是这西巷中第一家茶叶行。”
曲烟茗望望高悬的牌匾,上有“草木斋”三字,略略犹豫,还是道:“我劝何大哥三思。广平城中到底茶客不多,饮茶之风不盛,区区茶肆尚且难以支撑,采买茶叶之人更是少之又少。”
“曲姑娘这便不知了,”何亘道,“西巷之中的客商来自天南海北,有丹国的皮毛商,有丽国的席帽商,还有运送珍奇宝物的胡商。茶叶并非只卖与广平城或大宁朝的人,自可销给这些商人,听说,丽国、安国亦有饮茶习俗。我于茶事,终究知之甚少,此番就是想请曲姑娘在草木斋中做个茶师,平日看看进来的茶叶如何,偶尔煮茶招徕客人。”
“看来,何大哥是铁了心要在西巷做这茶叶生意,”曲烟茗认真看着何亘道,“我一心想广播茶事,能在草木斋中谋得一席之地,将茶叶卖与他人,亦是满足我心愿。既然何大哥盛情,我就不推辞了。”
何亘眉开眼笑道:“曲姑娘真是爽快,我定然不会亏待曲姑娘,曲叔曲婶也不必那般辛苦煎煮饮子了。”
“娘她本是医婆,甚喜药草,只要不很劳累,我自是愿见她开心。”曲烟茗微笑道。
正在这时,旁边走来一伙计,向何亘道:“刚刚又到了一批茶叶,何老板去看看罢。”
“可是巧了,”何亘道,“曲姑娘在此,不如一同去看看?”曲烟茗闻言点头。
伙计手忙脚乱地拆开大包,小心捧出茶叶,置于白瓷盘上,垂手看着曲烟茗来回察看。何亘见曲烟茗久久不语,搓着两手问道:“曲姑娘可是看出什么了?”
曲烟茗一手捻着茶叶道:“这茶叶捻过之后不成碎粉,还有些黏湿,”将茶叶靠近鼻尖嗅嗅又道,“应是有的茶包扎固不严,茶叶受潮串味,慢慢霉变,便是废了。”
何亘闻之大惊道:“这可如何是好?不过,在太阳晒晒就好罢?”
“不可,”曲烟茗摇头道,“茶叶甚是娇贵,光、温、湿,但凡有一者出了差错,茶便喝不成了。”
“这几大车茶,花了我不少钱财,难不成都废了?”何亘急道。
曲烟茗捏起卷曲成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的茶叶仔细察看,又着伙计端来白瓷茶杯与沸水,从都篮中拿出茶包,以上投法泡了两杯茶汤,静静等待茶叶舒展后,方缓缓道:“我这茶为自己采摘制得的碧螺春,干茶色泽柔和自然,茶汤清澈柔和、清黄明亮。而何大哥那茶,看上去颜色鲜艳发绿,茶汤亦是如此,且参杂叶柄、黄叶与老片。这两种茶,乍看起来很是相似,实则大有不同。何大哥的茶,想是茶农作假的。”
“假的?”何亘大为吃惊道,“怎会这样?那茶农口口声声向我保证必是好茶,到了这里就成了假茶。曲姑娘再看看,许是像方才所说,路途颠簸,受潮串味了。”
“不会的,何大哥也看到了,那茶相差太远,不可能是运送所致。”言罢,曲烟茗又去察看另一边的茶饼。
何亘见她更加认真,不由得道:“曲姑娘可别再看出什么了,不然我这一批茶该如何是好。”
许久,曲烟茗叹气道:“这茶饼光润发黄,如同受潮一般,其实是膏汁未尽,不然该是有如干竹叶之色。用这样茶饼点试的茶汤,虽是鲜亮发白,却茶味稍带苦涩。”
未及何亘抱怨,曲烟茗又道:“何大哥果然对茶一窍不通,这茶饼亦是次品。”指着茶饼中的芽叶道,“鹰爪形的茶芽中,两片小叶抱生称为白合,新枝条上抱生而颜色发白的芽叶是为盗叶,皆为茶之大病,焙制拣芽茶时常要剔除鹰爪形的芽叶,白合亦弃之不用,更何况是盗叶。”
“曲姑娘手下留情,你一句话,我这几贯钱的茶叶都废了,生意还怎么做啊。”何亘焦急道。
“可是,这样茶叶,粗制滥造、以次充好,怎能卖出去?”曲烟茗蹙眉正色道,“茶不欺人,人亦不可欺茶。我劝何大哥还是忍痛换了茶农罢。”
何亘手捏茶叶道:“茶农自是要换,这些茶叶总不能随它烂在草木斋罢。更可况,已然卖出许多,买茶之人不乏达官贵人。”
“什么?”曲烟茗惊道,“已经卖出去了?纵然广平城中少有人精通茶事,也不可这般欺骗,如此不义之财,何大哥怎赚得安心?”
“曲姑娘忒是年轻,生意之事,动辄十几贯、几十贯钱,哪里是一两句话就可随意更改的。一旦钱财不足,便有万劫不复之虞。”何亘有些生气道。
曲烟茗用力摇头道:“话虽如此,为商为人,当是诚意为先。心必须有所诚求,才能不乱而正,方可做成他事。何大哥也可不必看着这些茶叶烂掉,拣选之后便宜卖掉未尝不可,至少不是欺骗。再想方设法收回卖出的劣茶,以此保全草木斋的名声。”
“按质售茶自是可以,”何亘看着曲烟茗道,“至于收回劣茶,万万不可,那不是我自认耻辱。”
曲烟茗深深吸一口气道:“既然何大哥如此坚持,我也没必要在草木斋中为虎作伥了。”言罢,收起茶器、提着都篮,转身离去。
“曲姑娘莫急,”何亘忙拦住她道,“若非曲姑娘,我怎知这茶竟是贮藏不当、低劣粗糙。如何处理茶叶,自是好说好商量。但曲姑娘对茶叶的赏鉴,广平城中可是数一数二,对诸般煮茶之法的熟稔亦是无出其右。我再难寻到这样的茶师,曲姑娘,便依你所言,回收霉变茶叶或是折价抵换,如何?”曲烟茗略略思虑,答应下。
此后几日,草木斋门口,除却明码标价的牌子,还多了一块写着“茶叶换收”的牌子,有些买得茶叶的人便上门来。曲烟茗在长柜之后,仔细鉴别茶叶,与客人商议折价。饶是如此,还是有草木斋买卖劣茶的言语在坊间流传开来。
“曲姑娘竟在这里啊,”半鉴惊奇道,将一只茶包放在长柜上,利落打开。
曲烟茗看看茶叶道:“离了蟠龙阁,就在饮子药家帮衬一些日子,眼下在斋中做了个茶师。你对茶事也算知晓,怎会买下这样茶叶?”
半鉴叹气道:“不是我买的。广平城中本就少有买卖茶叶之人,曲姑娘的茶是难得的好茶,我从来不向别处买。这包茶,是夫人身边的玉芳听说西巷新开茶叶行,就来买茶,结果知道茶叶不好,不愿自己来退换,便托言我熟悉茶叶之事遣我来。”
“原来如此,”曲烟茗一边将这家的茶叶递与半鉴一边道,“你看看如此折换可好?”
半鉴看也未看道:“曲姑娘的眼光,我自是信得。不过,我却听说很多买了茶的人家,并不愿意换茶,与玉芳一般认为有失身份。”
“草木斋刚刚开张,对茶叶好坏鉴别不当有情可原。此举是我提出,便是想挽回声誉。”曲烟茗认真道。
“可是,曲姑娘该是知晓,府门之内,多是虚荣,自认不知茶质,甚是难为情。”半鉴想想又道,“我见这斋中换茶之人并不多,想来便是这个缘由。”曲烟茗闻言沉默不语。
半鉴道:“曲姑娘也不必过分担忧,我回去告诉少爷,他定会施以援手。高府尚且换茶,别家自是不会过于犹豫了。”
曲烟茗忙摇头,神色略微尴尬道:“怎可再麻烦高公子,大不了我一一上门收茶。”
“曲姑娘可不要,”半鉴连连摆手道,“曲姑娘放心,少爷心善,不会袖手旁观。”说完,便拿着茶包离开,不容曲烟茗再言一句。
自那以后,前来换茶之人日渐增多。曲烟茗愈加忙碌,常常从开始忙到关市,片刻也不得休息。
“我听说退换茶叶颇为公道,今日来过,果然不假。”
“都说换完的茶叶滋味甚好,广平城中少有。我家管家说了,若是如此,尝过之后还会再买。”
“不想草木斋这般良心,连已然卖出的茶叶都可折换,广平城中可是头一遭。”
见不久前声名不振的草木斋,几日之间就声誉渐好,虽是受了些损失,何亘仍是高兴,向曲烟茗道:“多亏曲姑娘,不然草木斋怕是支撑不下来。如今,前来买茶之人越拉越多,换茶的损失也开始补偿回来。”
“既然何大哥聘我为茶师,我自然该不负期望。”曲烟茗道,“草木斋生意也算正常起来,卖出的茶叶量质并升。若想再做大一些,何大哥不妨思虑与对面的本草堂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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