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愿做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依柳喝完安神药睡下。
景黎帮他整理棉被,才知这个活儿实在不是人干的,难得依柳以前天天晚上照顾他。
他锤着酸痛的腰,抹了把脑门的汗,回到栖云阁,从行李中搬出紫檀剑匣。
打开后,里面躺着陪伴爹爹浴血沙场的洗雪剑。
剑鞘朴素古拙,剑柄因长久握持,磨的像一面镜子。
他取出洗雪剑,‘铮’的拔剑出鞘。
声音和宋蘅的琴声异曲同工。
宋蘅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淡声道:“你确定要去杀媚嫔吗?”
“她害了依柳,罪有应得。”景黎坦然道。
“可是你的剑不是用来害人的。”
“爹爹说过,剑是用来杀死敌人的。”景黎还剑入鞘,又是一声脆响,“依柳的仇,我不得不报!”
宋蘅提点道:“你姐姐还在后宫,你不怕连累她吗?”
“媚嫔的娘家人若有不服,就来找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推脱。”景黎准备出发。
宋蘅道:“倘若陛下要替她报仇呢?”
景黎愣了愣,他似乎没想过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轻声道:“那就我便引颈就戮。”
说罢,景黎便走出栖云阁,凭玉牌进入内宫。
宋蘅没有皇帝召见,只得在门外停住脚步,目送他固执倔强的背影。
景黎抱剑而行,路过八角亭,皇帝正在那里喝酒赏景。
皇帝摇着纸扇,退下所有宫人侍卫,单剩他们两人。
人一走,景黎便急不可耐的问出心中疑问,“是你纵容媚嫔祸害依柳,又故意拖延我时间,让我错过救他的机会,对不对?”
皇帝合上纸扇,道:“是你自愿在碧桃殿站半宿,错过最佳救人时机,怎么变成朕的过错了?”
景黎道:“你那般偏袒媚嫔,很难不让人怀疑你们提前串通好故意来耍我。”
皇帝缓缓地道:“朕宠爱朕的妃子,一没偷二没抢,光明正大,你有意见?”
皇帝每天变着法应付文武官员,颁布各种诏书,应付一个没什么生活经验只有一腔热血的景黎,可谓是信手拈来,再轻松不过。三两句话,便教景黎无言可答。
说到底,依柳遭今日之祸,皇帝不是主谋,甚至连参与者都不是,也许他早看依柳不顺眼,顺水推舟帮媚嫔一把,但这种帮助雁过无痕,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亲自参与其中。
景黎明知他说的不对,一时又反驳不了,满肚子的委屈已经憋了好久,这时被人全盘否定,还明里暗里暗示他是个没脑子的冲动鬼,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皇帝静静的坐在对面,看着他哭。
直到景黎哭累了,便倒了杯茶,滑到他面前。
景黎哭了半晌,眼酸口渴,这时也不管面子不面子的问题,端起来就喝。
茶水温度正好,不冷不热,刚好入腹。
景黎擦着嘴角,心想:还是爹爹说的对,边境虽然环境艰苦,经常没吃的,但人心单纯,只一心打败敌国。不似上林城,卧虎藏龙,人人能说会辩,一不小心被抓了小辫子,百口难辩。
他宁愿去边境挨饿受冻,也不想在上林城被人嘲笑是病秧子废物。
皇帝又摇起了扇子,道:“想通了?”
“不管如何,媚嫔害了依柳,我绝不会放过她!”
皇帝叹了口气,道:“你老师教过的兵法策略,你都背到哪儿去了?”
景黎哼道:“与你无关!”
皇帝望着他怀里的剑,眼睛一亮,道:“洗雪剑!”
“我爹的!”景黎把他藏到身后,免得被他看上抢走。
“陛下。”紫薇花丛中传出一个矫揉造作的声音。
景黎睁目去看,媚嫔打扮的跟花蝴蝶一样,发髻上插着一束新开的紫薇花,正拨开花丛往八角亭这边来。
景黎灵机一动,将身子隐在柱子后面。
刚藏好,便听媚嫔咯咯笑了几声,道:“那件事成了!”
皇帝咳了一下,道:“爱妃不在宫里反思,来这里作甚?”
媚嫔笑道:“当然是给陛下报喜了。那个依柳已经成了阉人,您再也不用念叨了……”
景黎一听,气血顷刻翻涌。
真的是皇帝一手策划!
媚嫔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一颗用来迷惑他的棋子!
刚刚皇帝巧舌如簧,差点蒙骗过去。
若非媚嫔主动交代真相,恐怕他这辈子都恨错人了!
景黎震惊之下,手脚发凉。
他惊惧于皇帝的巧思妙算。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在皇帝的预算之内。
他故意在进入内宫必须经过的八角亭,凉茶等候,就是算准了他会找媚嫔报仇。
皇帝眼见纸包不住火,疾言厉色道:“媚嫔,若无话可说便不用说话!”
媚嫔这时已看到柱子后面的景黎,但是皇帝在,她不信一个没权没势的小侯爷能把她怎么样。
媚嫔平时凭着皇帝的宠爱,借机生事,闹的后宫鸡犬不宁。
其他人有苦不能言,便是皇后、皇贵妃这些位高权重的人,也看在皇帝面子上让她几分。
嚣张惯了,便渐渐目中无人起来。
她冷冷一瞥脸色不善的景黎,带着愚弄的快意,笑道:“小侯爷也在啊。”
景黎呵的冷笑出声,刹那之间,剑已出鞘。
皇帝把媚嫔揽在身后,以扇做剑,进行格挡。
扇子终究不如洗雪剑有杀伤力,十几招便落了下风。
景黎杀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人便刺。
后来人越杀越多,禁军倒下一批又一批,血流满了八角亭,淌到紫薇花丛,渗入肥沃的泥土。
后来出现一人,剑招和他一样,两人拆了近百招,仍未分出胜负。
他将景家七十二招剑术发挥的淋漓尽致,不断回忆起爹爹教过的招数。
所有招数在他剑下凛凛生风,他以前只跟着爹爹埋头练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学了这么多,打了很久很久,手腕都酸了,竟没有重复一招。
徐濛接了他近百招,体力终于支撑不住,吐槽道:“他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招数?”
赵楚跑来支援他。
两人两把剑,严阵御敌。
宋蘅折了一根紫薇花木,顶端还带着绿油油的叶子,和紫色的小碎花。
他一边挥舞着,一边悄悄靠近景黎后背。
接近他时,竟不顾生死,赤手去夺那把洗雪剑。
景黎正沉浸在报仇的快感中,偶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便回过头去看,见是宋蘅,喜道:“你是来帮我的。”
宋蘅趁机掐住他右手手腕,洗雪剑当啷落地。
一场劫难落幕。
宋蘅紧紧的拥着他,不教他看见地上躺的尸体,只说:“我们回栖霞阁。”
“哪儿都不能去!”皇贵妃景语挺着大肚子出现。
“姐姐!”景黎笑着去迎接她。
景语望着他脸上毫无愧疚的笑容,指着那些无辜牺牲的禁军,喝道:“给他们跪下!”
景黎才从仇恨中抽身,冷静下来。
方才还鲜活的一条条生命,此刻归于虚无。
都是拜他所赐。
景黎不相信这些是他干的,他就是一被人骂的病秧子废物,怎么会顷刻间杀死这么多人?
他望向宋蘅,迟疑的问道:“他们都是我杀的?”
宋蘅张了张唇,便见皇贵妃怒扇景黎耳光。
景黎没有防备,被力道冲的倒在地上,恰好摔在尸体中央。
这一巴掌,太过突然。
尤其出自疼爱他宠溺他的姐姐之手。
不光看客们惊住了,连景黎也呆了。
他眨了下眼睛,摸着疼痛的左半边脸,嘴角血丝蜿蜒,如一条还没长大的毒蛇。
景语抽出徐濛的剑,指向景黎喉管,“爹爹娘亲教你武功,是期盼你能铲奸除恶护我薛国百姓,你既心术不正滥杀无辜,我便替爹爹娘亲为民除害,杀了你这个祸害!”
她的剑越逼越近,景黎抽泣着往后退。
满地的尸体,他能逃去哪儿呢?
徐濛挺身而出,挡在景黎前面,道:“人死都死了,娘娘杀了他这些人也活不过来了,不如我们多凑些银子,安抚他们家人。”
赵楚也跑出来,附和道:“是啊,若伯父伯母地下有知,岂会安心,您要不再想想?”
景语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持剑,拍开徐濛、赵楚,再次指向景黎,“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天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我们景家祖祖辈辈光明磊落,容不下你这个祸害。”
景黎凝视着颤抖的剑尖,心知姐姐历来说一不二,她要他死在今日,便活不过子时。
他捡起洗雪剑,看向亭子角落的皇帝,还有他身边满脸得意色的媚嫔,都是他们!
他们做局害依柳在先,若非惊觉自己受骗,他绝不会杀人!
景黎眼神忽然凌厉,刚要持剑扑过去,便被人拉住衣袖,往旁边一带,落入一个馨香的怀抱。
宋蘅缓缓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本朝还有一条律令,叫将功折罪。微臣无用,八岁便背着父母参军,二十四岁还朝,苦守北境十六年。十三次陷入必死之地,九次驱军深入敌营割下羯族将领头颅,濒临死亡无数次。守护薛国十数年的安宁,救几十万的百姓于水火。”
他慢慢掰开景黎的手,拿走那柄洗雪剑,一字一句的道:“微臣愿用所有功德换景黎一命!”
将洗雪剑丢给赵楚,他再次朗声道:“求陛下放景黎一条生路!”
景语泪眼朦胧,不再看他们。
皇帝呼哧呼哧的扇着扇子,仿佛在认真思考他的请求。
媚嫔煽风点火道:“宋王爷这是在要挟陛下吗?还是说薛国武将除了宋王爷,便再无可用之才?”
赵楚把洗雪剑插/入鞘中,嘲讽道:“媚嫔娘娘嘴巴这般厉害,不知能退敌几次?”
徐濛道:“如今北境战事虽平,他们的新王上却狼子野心,上次山寨山贼便是他们为探听我薛国军政设立,如果没有景黎舍身入虎穴,恐怕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景语忍着哭声,道:“宋王爷是宋王爷,景黎是景黎,景黎犯错,如何能让宋王爷求情?”
景黎从宋蘅怀里慢慢转过脸来,望着哭的一塌糊涂的姐姐。
她手里的剑还未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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