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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异梦


待到裴应声将人哄睡,床上的人不再皱着眉头的时候,他终于黯然离去。然而他走了没多久,床上的人却倏然睁开眼,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眼角泛着淡淡的余红,继而把自己藏在被子里,越藏越深。

        他原本是没睡醒的,直到裴应声的手落在他背上,有节奏地拍打着,熟悉的肌肉记忆袭来的那一瞬间,那般温柔的裴应声,江安遇恍然还以为自己在梦里,还以为一切又回到了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裴应声接连几天地没去公司。见了江安遇一次,心思就再也不能放在那些工作上。

        他小心翼翼地把当初毕业演奏时被秦烨砸坏的钢琴残渣搬到了黎逢苑的后院里,细心修缮着。指尖指缝里,都是被残碎木渣刺破的皮肉。

        裴应声却毫不在意,随手扯过地上摆放着的纸巾,擦一擦,他害怕那些血沾在阿遇的钢琴上,也许现在这架钢琴,在江安遇眼里,比他重要的多。

        “这琴坏的彻底,”戚放倚着墙,嘴里叼着一根没燃的烟,吊儿郎当地说,“要不你试试拜佛,没准还能听个响儿。”

        额角的汗珠落在手肘上,男人没听见似的,依旧在钢琴破裂的缝隙里敲敲打打。他哪里做过这些工活,手上的伤痕一层叠着一层。

        裴应声当然知道这琴用不了了,可阿遇喜欢,哪怕阿遇把这东西放在家里不弹,当个摆饰,偶尔看着也高兴。能让江安遇开心的事,裴应声都想尽力试一试。

        至少,别那么恨他。

        “你说你这会儿装什么深情呢?江安遇吃你这一套么?”戚放低眸看着他,他真有些看不懂裴应声了。眼前男人白色的衬衫上沾满油污,衣袖挽至手肘,露出的精壮手臂上,泥和血混在一起,如果不是这张脸,他总觉得这人是从工地里走出来的。

        听到江安遇的名字,裴应声眼前一晃而过那张看见他满是拒绝的脸颊,没忍住手腕微抖,钉钉子的锤头狠狠落在手背上,被重重敲击过的地方迅速红肿起来。

        男人微‘嘶’一声,眉头皱了片刻,神色却没什么变化,面无表情地把钉子敲进去,转而换了刻刀,在钢琴不起眼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写下‘江安遇’三个字。

        “有事说,没事滚。”

        戚放撩撩眼皮,终于开口,“要真喜欢他,就别让薛颂风折腾他,成么?”

        “你说什么?”裴应声指尖一顿,眸色混黑,紧紧盯着戚放。

        “崽那么长时间没弹过钢琴,为什么突然要学?”戚放转身,舌尖抵磨着犬牙,眼底藏着淡淡的鄙薄,“我最讨厌,薛颂风借着别人的名义,做这些肮脏事。”

        “你们在国外的证券合资公司,应该和秦墨有合作。还有,薛颂风投资《哑朝》,挂的也是这家公司。”

        男人听的眼眸愈发阖黑,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拿了块干净的手帕,把被他缝缝补补的钢琴擦得干净。

        这些年,他看着秦墨,看着江安遇身边所有有可能吸引江安遇的人,唯独漏了这个薛颂风。

        裴应声舌尖抵着上颚,片刻,他扯了扯嘴角,一哂,“可以,藏得够深。”

        薛颂风选择回国,给裴应声捎的口信是回国扩张版图,裴应声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冲着江安遇来的。

        ...

        裴应声让苏业调查薛颂风最近的行程,发现他确实曾经去过秦墨的病房,也顺便打探到他这几天总是待在‘明街’。

        宾利的车尾在‘明街’的门前凶猛刹车,尖锐的刹车声听得路边的人心慌。

        裴应声从车里出来,穿着件白色衬衣,手腕处的袖口挽至手肘,露出手臂上剐蹭的伤痕。他今天没有戴眼镜,那被眼镜遮掩着的斯文败类气质也跟着荡然无存。

        他进来的时候,走到哪气氛冻到哪,像是一尊煞神,让人不敢直视。

        这时候‘明街’的客人已经不少了,而裴应声也很久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他这一遭,自然引来不少喧哗。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拍照声在耳边响起,裴应声只觉得聒噪。不消片刻,他就找到了薛颂风在的地方。

        薛颂风依旧像以前一样,整个人温雅不像话。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杯咖啡,洇着热气,看起来他要等的人似乎还没有过来。

        两人对视那一瞬间,薛颂风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径自起身甚至想和他打个招呼。

        裴应声却不能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哪怕是十几年的朋友,谁让薛颂风心思不正,偏偏打了江安遇的注意。

        他来的路上甚至在想,倘若薛颂风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倘若薛颂风能比他做的更好,像宋清沅一样,能让江安遇开心...裴应声紧紧攥着方向盘,他哪怕这辈子就离阿遇远远地,偶尔忍不住了,就藏起来看看他,让他过过好日子。

        可薛颂风偏偏不是这样的人。

        他冷血,薛颂风也不遑多让。

        薛颂风还没来得及说话,裴应声的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嘴角。

        即便被打,薛颂风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他不慌不乱地,拿过桌上的餐巾纸,擦掉嘴角的血腥。

        “他知道你对他藏着这样的心思么。”裴应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一直把你当叔叔,别让他恶心。”

        “所以应声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薛颂风终于抬头,眉眼温和地看着他,“用我刺激江安遇,四年不肯解释一句话,现在终于自讨苦吃了?”

        “归根到底,”薛颂风一脸云淡风轻,瞥眼看见从门口进来的小青年,手里沾着血的纸到底没丢,“都是你自作自受罢了。你要是真的爱他,怎么不带他去见见你的父母?”

        “哦,”薛颂风若有所思,“差点忘了,你们家一脉相承的冷血,你本意也不过是玩玩罢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这样的身世,一个中级资产的家庭,怎么配的上京圈人人都想巴结的一等一的裴家?”

        裴应声身后的小青年脚步一顿,眼眶忽然泛红。

        “毕竟你从来瞧不上二流世家出身的秦墨,就像你明明知道秦墨会对他更好更认真,可你哪在乎这些,你只在乎他抢了你最喜欢的玩具,你很生气,所以找人开车撞死了他?”

        小青年听着他说的话,看着沉默的裴应声,霎时像碰见什么哄水猛兽似的,折身狼狈跑开。

        “应声,”薛颂风看着他,这么多年,他无数次审视过这个男人,裴应声总是轻而易举地的能得到一切,他很羡慕,但谈不上嫉妒。

        真有了这样畸形的感情,是在他去黎逢苑做客的时候,碰见了蹲在门口眼巴巴等裴应声回来的哑巴少年。

        那会儿江安遇一看见裴应声,倏然从地上站起来,等不及裴应声下车,就要往他身上扑。

        那样的感情太强烈了,浓烈到薛颂风甚至将裴应声那道身影幻想成自己。他一个人孤身打拼这么多年,藏在心里的情感在看见热烈的江安遇之后,猛然如同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这些年他也不乏几段感情,遇到过戚放那样的混世魔王,也找过正值青春懵懂的大学生。可戚放的爱是占有,那些人的爱是依赖,和江安遇这样纯粹热烈的爱意是不一样的。

        纯粹到眼里只有裴应声。

        但是养江安遇的成本太高了,裴应声可以眼睛不眨地抛出成千上百万,但他一时负担不起,只好出国。临出国前,他曾对江安遇说过,只要他愿意在等一等,裴应声也许并不是最适合他的人。

        像裴应声这样的冷血动物,怎么可能体会到那滚烫的爱意。他只好眼看着裴应声糟蹋着青年的爱,却又无能为力。

        却没想到还是晚来一步。

        “我从没想过,你会这么蠢。”薛颂风拧眉,“难怪你和戚放同出一族,你们都只会把占有欲标榜成爱。小遇那么爱你,你居然怀疑他会为了秦墨丢下...”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人拎着衣襟狠狠掼在墙上,裴应声神色阴翳,“你不配提阿遇和戚放!”

        “好吧,”薛颂风皱眉,“但我还是要通知你一声,我今天约的人是小遇,可是你刚才把他吓走了。”

        “比起我,他大概不是很情愿看到你。”

        裴应声神色倏然惨白,攥着他衣领的手不自觉地松开。整个人的嚣张气焰在听到这句话以后,瞬间被熄灭,丁点儿不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地走出来的。他站定在一个电话亭边,紧抿着唇,攥着手里的手机,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向江安遇解释,他不是故意出现在他面前。

        可他的手机号,江安遇烂熟于心,打给江安遇的话,他一定不会接。

        在电话亭里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时候,他唇尖颤抖着,握着电话线的手也跟着抖。

        ‘嘟’的一声,电话接通,可那边却迟迟没有人说话,只是听着声音很杂乱,像是在闹市里。

        裴应声短暂地愣了一瞬间,猜想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是谁,庆幸和懦弱一起涌上心头,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喂?”

        听到青年声音的一瞬间,裴应声就红了眼眶。

        原来现在江安遇的声音是这样的,虽然还不够清澈透亮,但是听着也很让人舒心,原来没有他的时候,阿遇真的能过的更好。

        裴应声_娇堂_抬头,深呼一口气,狠狠压抑着带着些欢愉和浓重失落的气息。

        “是这样的,”男人压低声音,长时间做电影演员的素养,他原来的声音几乎听不出。原本打算道歉的话,到嘴边却不舍得说出来。

        如果江安遇认不出他,那还能把他当做陌生人,多聊一会儿。

        “你毕业演奏的钢琴,已经邮寄到你住的地方了,请注意签收。”

        漆黑的小巷里,青年站在巷口,看着不远处电话亭里微微屈着身的男人,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强忍着哽咽,“坏了,不要。你退回,去。”

        裴应声一哽,不知道该怎样给他解释,他已经修好了,坏的不多的,也勉强能弹曲子。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地僵持着。

        最后,裴应声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声‘好’,却怎么也舍不得挂掉电话。

        听着那头‘嘟’的一声响,他连这最后一点念想也送不出去。

        ...

        青山疗养院的晚上一如既往的宁静。

        裴应声站在秦燕龄的床头,看着床上瘦骨如柴的女人,心里无数次生出的恨意,都不及这一次来的强烈。

        “如果你和正常人一样,”黑暗的环境里,男人声音带着低哑的哽咽,“我也可以带我们阿遇回家见父母。”

        “我们阿遇也有长辈心疼了。”

        “你本该心疼心疼他的。”

        裴应声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交叉,抵在额头。他在秦燕龄面前,头一次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床上的女人些微震惊,裴应声从来没在她面前,流露出过这样脆弱的情绪。

        直到裴应声离开,床上的女人才带着沧桑的声音,终于开口,“进来,我看见了你的影子,他已经走了。”

        江安遇带着些无措,红着眼睛瑟缩在门口不敢进,他第一次看见裴应声的母亲,不到五十的年纪,却已经苍老不堪,难言的心绪顿时涌上心头。

        秦燕龄下意识地用手捋了捋些微苍白的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齐整一些。她撑着床坐起来,这时候看上去明显要正常多了。

        “坐。”秦燕龄冲他抬了抬下巴,然后仔细打量着他,她天生只爱裴邵,故而对谁都是几分薄情,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裴应声其实更像我,偏执,行事全凭自己心意,却又,相当没有安全感。”

        “也确实,他七岁之前,都是我带的,”秦燕龄忽而想起小时候绅士礼貌的裴应声,嘴角难得有了些笑意,“他四岁那年,他的父亲就已经开始搞外遇了。任凛然说着是他收养的继子,可我清楚,裴应声也清楚。”

        “我那时候偏执的不像话,我经常踢打他,看着小小的身影从地上哭着爬起来,去给他的父亲打电话,让他回来带他看医生。可裴邵更冷血,他说,没死就别烦他。”

        江安遇不自觉地攥紧手指。

        “我现在都记得他的语气,厌倦,阴冷。”

        秦燕龄自嘲,“他不喜欢我,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儿子。所以我那时,做了一件非常疯狂的事。”

        秦燕龄看着江安遇,她无声哭起来的时候,还是和裴应声很像的,“我剁掉了我儿子的小拇指。可裴邵还是没回头。”

        “那时候,他蜷在地上,疼的颤抖,可就是没开口叫过一句‘妈妈’。”

        江安遇瞳孔骤缩,和裴应声的小拇指在相同的地方,心口一寸一寸的疼意蔓延开来。他曾经无数次问过裴应声为什么会受伤,可裴应声从来都是云淡风轻地告诉他,不小心伤到的。

        “我儿子不是天生就这样冷血不讲情面的,”秦燕龄想起刚才裴应声那样无助的样子,似乎终于有了些作为母亲的觉悟,“他小时候收养过一只流浪狗,脏兮兮的,他甚至不介意和它同吃同睡。”

        “因为那时候,只有那只流浪狗,才是完完全全的,和他相依为命。”

        “他不会表达自己喜欢什么,”秦燕龄看着江安遇,“可如果他不喜欢,就不会把你留在身边十年。”

        “可他也很像裴邵。裴邵不爱我,我却爱了他一辈子。裴应声不喜欢这样的方式,却也在裴邵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永远爱他。”

        “因为除了你,从来没有人给过他安全感,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秦燕龄说,“小遇,他不是不爱,他只是不知道怎么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裴应声:小时候的我,和狗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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