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Shooter枪手

当戴里克给他的魔法史作业戳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墙壁上的挂钟指针正好停留在正七点。他放下羽毛笔，十指交叉，静坐。周末晚间的图书馆较平日冷清了不少。一排排空荡荡的桌子前只有零零散散的高年级生埋在书堆里奋笔疾书。昏黄的尘埃在书架间静谧地扬舞，偌大的自习区内，偶有书页翻动刷拉作响和纸笔相触的嚓嚓轻音。

        斯黛拉是对的。德拉科的算盘没出差错。让他把地点改成奖品陈列室毫无道理可言。那么、那么——他轻抚着太阳穴上微凸的血管——那么除了从德拉科的角度来解决，还有什么别的思路吗？

        “……亲爱的……你又把挤荚果的步骤写错了……我已经给你纠正了很多次……为什么你总是记不住呢……”他听见旁边座位的男生颇为埋怨地小声嘀咕。

        “……我哪里写错了！这次我是照着课本抄的……明明是你记混淆了……”一个女声烦躁地大声说着，书页被翻得哗啦作响。

        “我没记错……你翻过头了，疙瘩藤那一章在前面……”

        “……这是我的书！让我来翻！”

        车轱辘话滚过几个来回，两人争执起来。其声响之大，除了三个拉文克劳女生依然能心无旁骛地看书，就连坐得老远的两个斯莱特林也都抬头张望过来。

        争论里混着令人全身叠起鸡皮疙瘩的尖锐杂音。那听起来像是用干燥的手指把一本滑皮封面的大厚书拧来拧去——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戴里克厌漠地皱眉，侧过头——一对赫奇帕奇的情侣正把《食肉树大全》揪过来扯过去，画着一棵张牙舞爪的肉食树的书封与两只手作着徒劳的抗争，骇人地扭曲、缩紧。书页间颤抖抽搐的空气薄壁尖锐地呜咽，胶订的书脊似乎正在散架的边缘低哑地哀鸣。

        他抓起桌上的纸卷和书往书包里丢。就在他要提起书包从座位上站起来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按着他的肩把他压了下去：

        “打扰一下，两位——这里是图书馆，我想你们应该都清楚吧？所以，如果要讨论，你们应该小声一点；或者，公共休息室将会是一个适合辩论的好去处。还有，平斯夫人不会乐意看到这里有任何一本书被撕成两半，虽然有可能它并不属于图书馆。”

        赫敏·格兰杰。他想。

        那个赫奇帕奇的女生一甩手，怒气冲冲地大踏步奔向出口。剩下的男生忙扔了书跟上去。厚实的草药课本砰隆砸在地上，吓得那几个拉文克劳震悚地一抖，桌上的墨水瓶跳起了环环转圈的危险舞蹈，最后在频率高如蜂鸟振翅的微微颤动中定住身形——幸运的是，这整个演出过程中它只给它的观众倾情赠送了几滴墨水。

        戴里克看见平斯夫人枯瘦的背影鬼魅般从一排书架后闪现，紧追上那两个赫奇帕奇，模糊的大喊从门口传来：

        “你们两个邪恶的孩子！下次虐待书本，我可不会再让你们跑掉！”

        赫敏弯腰捡起那本《食肉树大全》。这是六年级的草药课教材。在把书放回那对赫奇帕奇情侣的座位前，她轻轻抚摸半旧的墨绿色封面，一字一句读完版面中央的烫金标题和下排的小字作者姓名后，又翻到封底，快速浏览上面几句夸张的推荐语。

        一声尖厉的嘶叫令她猝不及防地终止了阅读：

        “——你这死丫头！你对那本书做了什么？你怎么敢这样□□一本书！”

        秃鹰尖啸着俯冲下来，一双瘦骨伶仃的爪子用力攥住肇事学生的胳膊。瞧着对方的眼里因疼痛而渗出生理性泪水，平斯夫人的一张脸嫌恶地皱成崎岖坑洼的褶曲地貌。她将《食肉树大全》抱在另一只胳膊里，苍老混沌的眼珠在眼眶子亢奋地转动，几乎要迸裂开。

        “我没对那本书做什么！”赫敏极力想从那只爪子下挣脱开，“它掉在地上了，我只是想把它捡起来放到桌子上！至于你说的‘□□’，那是刚刚跑掉的那两个人干的，跟我没关系！”

        “狡辩！谎言！”

        “你可以问在场任何人！对这本书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平斯夫人犹疑地盯住她看了半晌，“我怎么知道出来给你作证的不是你的同伙？”

        “我是一个人来的，没有所谓的同伙。”赫敏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抹去眼角残泪，“你看，他们都是高年级，我是一年级。而且我还是唯一一个格兰芬多，我和在场的人完全不认识。”

        “别想跟我耍花样逃过惩罚，”可平斯夫人的眼睛瞪得没有先前那么大了，“如果有人能够说明这确实不是你干的，那我就暂时相信你。”

        褐发女孩稍稍放松下来，她翘首静立着。可当平斯夫人的问话重复到第三遍还没有人吭声的时候，细密的汗珠开始从她额上渗出。

        当平斯夫人开始第四遍问话的时候，终于有人出声了。

        “我、我们不知道，夫人。”一个戴着厚重镜片的拉文克劳姑娘抱歉地看了赫敏一眼，“那本书掉下来的时候，艾莉森、贝琳达和我都吓了一大跳，抬起头看了一眼。但是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的事，我们就没有再关注了。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道。”

        她身旁的两个拉文克劳纷纷点头。

        “我不太确定，”一个高高瘦瘦的斯莱特林男生出声，“之前这边声音很吵，然后我就看见她和那两个赫奇帕奇的在争论什么……但是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她是如何对待那本书的。不过，那两个人离开后，那本书一直都在她的手里。”

        “我坐得远，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斯莱特林女生说。

        平斯夫人的耐心显然已经消耗殆尽。“既然没有人能够——”

        “等等！”赫敏急促地拉住她的衣袖，“没有人能够证明不是我干的，但是同样也不能说明就是我干的，对不对？更何况，这本书并不属于图书馆，它有可能被带进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

        “恶意损坏书本的行为绝不能被原谅！”平斯夫人已经开始把她往外赶，“图书馆不欢迎这样的学生！”

        “等等！可是，我借了书，还没看完！我还有两篇没写完的论文！我的作业、我的包——”

        很好，她没注意到他。眼见神情焦灼的女孩已被关在门外，戴里克这才放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当经过她铺满羊皮纸和书本的座位边时，一道闪电轰然劈开他的大脑。

        ——他真傻，真的。他单知道可以从德拉科的角度把剧情给扳回来，却迟迟没有考虑从格兰芬多铁三角的角度入手。啊，赫敏·格兰杰，大名鼎鼎的万事通小姐，三人组中的智囊团——这个女孩儿，视校规为金科玉律，视违反校规的行为如洪水猛兽——这简直就是一杆称心如意的枪。只要能扣下她的扳机，她那泛滥的善意和刚直的正义感定会如他所愿地正中目标的靶心。

        而这个扳机，就是她目前应该还不知道哈利、罗恩与德拉科的禁林决斗约定。

        他迅速将她的书和作业赶进她的书包里，冲出图书馆，在走廊上截住一脸懊丧的女孩。

        “格兰杰小姐？”他从身后叫住她，“这是你落在图书馆的东西。”

        “谢谢！”赫敏感激地回头接过书包，待她将眼前的人看清后，讶异从她脸上淌开，以至肌肤上细小的绒毛都在喷张地摇摆。

        不等她先发出半个音节，戴里克就伸出自己的右手。“戴里克·林恩。早在飞行课上，格兰杰小姐似乎就已经认识我了？另外，你的论文十分优秀。”他语调婉转地说。

        “是的、是的，”她忙回握住他的手。那只手掌不温不凉，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清癯得犹如青铜铸成仿佛还带着锋棱。

        “我——”

        “很抱歉，刚才在图书馆里没能替你在平斯夫人面前说话，”少年坦诚地直视她的褐色双眸，一双蓝眼里满是歉疚的笑意，“可是——我的确没有注意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在那两个赫奇帕奇开始争吵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收拾书包——”

        “没关系，”她快速插进话，“这跟你无关。你上次的关于软化咒的论文也写得十分精彩，课后我一直想要找你借来看一看，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

        她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住了。

        戴里克从书包里拿出一卷羊皮纸。“今天我刚好带上了它，”他把他的“o”等作业放到她手里，仔细地盯住她兴奋渐褪的脸，放缓语速，“怎么了？哈利和韦斯莱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赫敏轻哼了一声，指尖来回摩挲手里写满字的羊皮纸，“谢谢。没什么，他们向来不爱来图书馆。”

        她垂下眼睑，眸光被拢在长而弯的睫毛下。

        很好，他正在向扳机摸过去。他想。现在他正在给她空空如也的枪膛换上弹夹，填充火药。等到弹道里全都塞满子弹，她的扳机也应该被他扣在手指里了，那么只需要几句话轻轻一推——

        “说到哈利和韦斯莱，”他不经意地用指甲蹭刮书包上画得栩栩如生的校徽，校徽上的格兰芬多大猫暴躁地弓起背，用爪子去拨弄他的指甲，“马尔福前几天跟我说，他单独约了哈利在禁林边缘决斗——你和韦斯莱知道这件事吗？”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起来，显得丝毫没有相信这个听起来似乎是个蹩脚大话的赌约。

        赫敏的脸色一点点变成惊恐的惨白，“什么禁林决斗？我不知道，罗恩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让我想想……”他歪头，拖着腮，“大概是……四五天前吧？有天晚上，马尔福很晚才回来。那天晚上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一周后他要跟救世主单挑。”

        “我觉得他只是作业得了o而高兴过头了，”戴里克不以为意地耸肩，“熟知德拉科·马尔福的人都知道，他一天不吹嘘一次那一天就不完整。”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是真的，”赫敏的上下牙齿开始像受冻似的上下打架，“必须得让老师们阻止这件事，这已经——完完全全违反校规了！”

        好极了。他想。扳机已经找到，弹药已经填充，接下来，他只需要静候子弹出膛，贯穿靶心了。

        赫敏正在匆匆将羊皮纸塞进书包里。戴里克适时退开半步。“我还有事。那么，下次再见，格兰杰小姐。”

        “请等一下！”赫敏在他身后大喊，“我……我还有些话想问问你。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她神情犹豫又语速急促，“我是因为好奇，还有不解。有些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可以选择不回答。”

        ——自然，枪支，作为一种人造器械，在使用前多多少少总是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小毛病。比如固定枪托与枪身的细小螺丝钉有可能会受铁锈的撺掇而罢工；弹道里的润滑油会逃跑进空气里并且还大言不惭地将自己这种可耻的叛变行为定义为极有学问的一个词：“挥发”；撞针会装老弱无力，准星会装眼瞎；还有外表看起来老老实实的枪管，会在你扣下扳机的瞬间，放上几发以鲜血四溅为喜庆背景的热热闹闹的炸膛烟花。

        他是以拆解又重装般的程度了解着她。他猜得到她是哪个零部件在吱嘎作响。

        “什么问题？”枪手用最温和的声调安抚他躁动的枪。

        “哈利常常跟我提起你和你妹妹，”赫敏咬着下唇，注视他的湛蓝的瞳孔，“……还有关于你们的母亲，我很幸运，能够亲耳听闻这样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哈利也很幸运，能够拥有像你们这样优秀的朋友。但是，”她困惑地抓了一把乱蓬蓬的头发，“我不能理解的是——你们为什么和马尔福走得那么近？当然，这和学院偏见无关。”她忙补上一句，“我的意思是，斯莱特林当然可以和格兰芬多做朋友，你们和哈利就是这样。可是——”她一边摇头一边说，“马尔福和哈利很不对付……我不是很能明白你们怎么能够……同时和两个相差极大的人交好？”

        哈，该来的总会来。糊弄过去的债，迟早是要还的。

        他微抬下颌，眯眼，唇齿间泄出的每一个词音都圆柔地沾满了循循善诱的腔调，“格兰杰小姐，我想，波特先生如果知道你是如此地替他着想，应该会十分欣喜他有一位交心的朋友了吧（此时赫敏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关于这件事，其实很好理解。”

        褐发少女眨巴眼看着他，等着后话。

        “哈利与斯黛拉和我，都是很好的朋友，对吗？”

        赫敏点头。

        “在和我们斯莱特林一起上课时，哈利也见到我们经常和马尔福走一起，是吧？”

        “是的。”

        “那哈利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因为我们和马尔福走得近而受到影响吗？”

        “没有，”赫敏不假思索地立刻说，“在刚开始注意到你们和马尔福走在一起的时候，哈利在我和罗恩面前提了一下，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内心深处依然把你们当成他的好友。毕竟，你们和哈利的交情都是因为——”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顿住了。

        戴里克笑眯眯地注视着她在恍然与懵懂两种神情之间来回变幻的脸。“既然你也认为我们和两个极不对付的人同时维持着不错的关系互相之间是完全不冲突的，那么，”他愉悦地勾起嘴角，“这足以解答你的疑惑了吗？”

        他看着眼前女孩一副想要极力争辩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而憋红了脸的模样，微笑不语。

        “可、可是！”她张口结舌了半晌才吐出一个词，“哈利他和马尔福……”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我……”

        他耐心地等待，直到她在关于这个问题上把她自己的耐心磨得一干二净。

        她轻拍微红的双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还有一个问题，”她鼓起勇气说，语速极快地说，“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多天，可能涉及到你们的隐私，你大可以拒绝回答。我是说——我的这个问题只是出于我个人的不解，我将十分感谢你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他盯住她满含希冀与不安的双眸。透过这两扇窗，他可以想见她那活跃得过头的小脑瓜里是如何闪电劈啪般地仔细斟酌即将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母，好令她这整番话不显得那么冒昧同时听起来又足够有礼貌。他可以瞥见她的思路是如何在脑海里蜿蜒开路，血液如何流上去，淌下来。在数以万计个微秒后，他听到了他想听到的一句话：

        “我不明白的是——马尔福那种人，值得你们交往吗？”

        紧接着，她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他真的不值得。你们是不是被他蒙骗了？他实际上就是一个——”

        “——狂妄自大、自私自利、懦弱、偏执、愚昧、肤浅的道德低劣之人。”

        赫敏吃惊地瞪大眼睛，“你知道？！那你们……”

        “这还是因为……我们的母亲。”

        他露出一个假能乱真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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