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六问

清晨，燕王府。

        昨夜的长安又迎来了一场大雪，直到一辆马车停在了王府石阶前时雪也没停。

        从罩了某种动物毛皮的车驾上走下来一个身材高大、鬓角如霜的老黄门。

        老黄门是皇帝近侍，自然不会无故到此，他带来了皇帝的口谕，早朝结束之后，皇帝将在太极殿偏殿召见远来的世子。

        李奇其实早已准备完毕，李世民不重繁文缛节，但不是不需要，就像老板平日里可以和你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但犯了错该扣工资时一样不会手软，而且，自己阿爷在偌大的长安不知得罪了多少勋贵公侯，与李世民也素有嫌隙，秦王当皇帝后可能不会在意这些，但剩下那些人不整几双小鞋给他穿就怪了。

        李奇把自己看作一名打工仔，明面上的礼数一定要到位，说起来和一千多年后的老板们一样，你可以背地里骂他祖宗八代，但当着面，该赔笑脸还是得赔，该拍马屁还是得拍。

        昨天，程咬金便已经让他做好觐见的准备，比起还在西北边境的那个有点不靠谱的阿爷，明显是程咬金这个叔辈更像是他爹，事无巨细地说了一大堆，从着装谈吐到眼神表情，从宫外到宫内的各种仪式禁忌，听得李奇头昏脑胀，要不是婶子来催，怕是得说到明天去，不过，该记下的要紧事也都记下了。

        与老太监一起来的车驾，自然也是为他准备的。

        在飘扬的雪中，李奇钻入轿中，车驾缓缓地驶离王府，往皇城方向行去，这种天气与时候，长安街声影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李奇拉起帘头，往外望去。一排枯树之后能见到结冰的护城河，在护城河之后便能看见一座皇城。

        大唐的风度，便来自于这座皇城，似乎，每一座宫殿，不论隐匿了多少浊眼的丑事，都自有着雄伟气度，连带着居住于此的男男女女，眉眼身姿间都带上了一些。用“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来形容，却也不见得夸张，盘盘囷囷，蜂房水涡，不知几千万落，朱红宫墙，檐角高挑，钩心斗角，气象恢宏。大概是因为处在冬季，没见到也嗅不到“渭流涨腻”。

        高墙之上尽是执兵带刀的卫士，严整肃穆，让这皇城俨然成了一座矗立在长安中心的雄关。

        马车经由玄武门正门而入，入眼是一片空旷，从此一直往前，穿过玄武门后，又再过了一道门，走了半柱香之后，车马又往右拐了一下，再走了一柱香，又进了一道门，不知道是长乐门还是永安门，总之，终于是到达了现在的朝会地点，太极宫。

        车驾停了下来。

        李奇探出头，老黄门笑眯眯地躬身，“世子，请随杂家来。”

        跟着老黄门的脚步，从侧门进入了一间殿内，说是偏殿，但也差不多和王府正厅一般大。入眼，两旁是依着墙的一排书架，书架上摆放着书简，一眼望去不知道有多少，两眼望去也还是不知道数目，但可以肯定的是都很珍贵。

        李世民若不当皇帝，当个文学家也极好，收集这么多珍贵字帖就只作为陪葬品，好像还是挺那啥的。放书的书架样式普普通通，以李奇自己的见识，自然不认识，但用的木料肯定很名贵。

        再往中间看去，是一张书案，桌脚是平常样式，这让李奇有些失望，这不应该安排上四只龙爪？案下伸脚的地方，是一个热乎乎的炉子，桌案上面左边是不认识的某种章本，应该是奏折？右边是一个笔架，几枝毛笔凌乱地挂在上面，还有一只搁置在砚台里漫墨，中间是铺排开来的几张纸，纸是产自哪里李奇也不知道，但这一套笔墨纸砚，虽然看起来也就那样，但也不是自己能用的，估计都是贡品。

        刘姥姥进大观园，画面感很足。

        李奇看着四周，目光又被墙上挂着的书帖吸引住，其中一帖，他是认识的，“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另外几幅他不认识，但能入了李世民眼的，也是大家传世之作。

        可惜了，后面不知多少陪入皇陵，又有多少流落他乡，至今难觅。

        人对美的感觉是相似的，只是表达的语言不同，这些字帖，不管是严整平直，还是娟丽秀媚，在李奇眼里，就四个字：和谐自在。他虽不懂品赏书画的理论，也辩识不出作品的水平高低，但并不妨碍他脸上显出赞赏，就像李世民，虽然墨宝不入后人之眼，但本身有极高的欣赏水平……

        赞赏走得很快，李奇的目光很快移向桌案后的墙上，那里挂着一张地图。唐时地图，已经很先进了，眼前这一张，山川河流与城关险隘，一目了然，州府地界也一应俱全。

        李奇定睛望去，最先找到的便是泾州，再往下，他疑惑起来，思索了一番，恍然大悟地继续，但站着仰头看地图对早已僵硬的脖子很不友好，桌案后那铺着软绒的小榻他也没那胆子去躺，那就只能靠在桌腿上看，看来的信息继续与自己脑海中的未来地图作对比。

        看得很认真的李奇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进来了。

        “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李奇身后问。

        “祥实准确，细致严谨，可……”李奇不假思索地答，然后又皱起了眉头。

        “可什么？”

        “州府是不是太多太乱了一点，看得人眼花，而且这么多官员，谁记得住啊！”李奇记得唐初有三百来个州，唐初行政区只有两级，州县，管理起来有太多麻烦。

        说起来还是前朝和隋末群雄割据遗留的弊端。封建统治从来都是集权于皇帝，像这种零零碎碎的行政权力，那就是在削弱皇权，李世民岂能坐视不管。

        “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那还不简单，就像我大唐只有一个长安，把相对富庶大州设作唯一州府，其它小一些的州依附存在便是了，再把更小的州府降作县，可……”

        “又可什么？”

        “你问题真多，”李夸吐槽道，但人家问了，回答一下也不是不行，“我只是觉得，陛下与几位尚书应该早已商量好了，我的这个想法，与他们的并无不同，也没什么说的必要了。”

        “有何想法，说说看。”

        李奇也不客气，张嘴便开始背书，“州多民少，府多吏少，或可依山川河流为界，划天下为十，兹为监察，称为‘道’，领一州或数州，如此亦善，可……”

        “嗯？又可什么？”

        没完没了了还？

        李奇有些不耐烦起来，“南方地域广阔，只设一道，太少了，可多设几道，又显得无用，鸡肋鸡肋，无用。”

        一双大手压在了李奇的肩上，他缩了缩肩膀，没挣脱开。

        谁啊？李奇扭头往后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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