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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


  虽身处同一座城市,江韵清却很少有时间和机会,同自己的父母及姐妹们见面。1939年年末,当她偕同大姐江汰清,带两个孩子,从杭州乘船,暗夜偷渡长江,经江西上饶,至广东韶关转道广西桂林,又从桂林转至贵阳,历经艰险,最终抵达重庆时,她们的父母以及小妹,投奔三妹江宜清,已先期抵达了重庆。

  一家人并未聚在一起生活。父母以及小妹由江宜清照顾。而经组织安排,大姐江汰清带两个孩子搬出去另住,从事着地下交通员的秘密工作。而江韵清则被安排到重庆妇女慰劳总会,担任会计一职。

  “皖南事变”发生之后,中央南方局曾对重庆地下党组织做出过调整,准备疏散一部分党员,前往延安。江韵清向组织递交了一份申请。那个时候,她已久未收到马天目的信了。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除对“延安”心向往之,她更会想到,在那遥远的北方之地,总该有和马天目重逢的机会吧。

  但她的申请并未得到批准。重庆地下党组织考虑,她虽参加了一些进步活动,却并未突出个人。继续潜伏下来,能在今后的工作中发挥更大效用。反倒是未曾提交申请的大姐江汰清,最终经组织安排,随同老牛去了延安。江汰清在一次接送任务中与老牛邂逅,此前他们在上海时,虽未订下终身,但中年丧妻的老牛,总是竭尽千力照顾江汰清的生活。上海的离散,已让老牛追悔莫及。如今在重庆相逢,他再不愿错失和江汰清结婚的机会。征得江汰清的同意后,老牛向组织上递交申请。二人很快结婚。此次老牛必须去延安,江汰清由于外地人的身份,在此地做联络员工作也勉为其难,便随他一同前往。

  大姐离开重庆之后,江韵清感到了孤独。由于身份的不同,她极少回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接到了组织上下达的,要她去完成一项特殊任务的通知。

  是一项怎样特殊的任务呢?当她的上线段成芳讲完事情的大概。江韵清愣住了,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段成芳凭借曾做过报社记者的敏感,察觉到江韵清情绪上的波动,笑眯眯问她:有什么困难吗?

  对于“假扮夫妻”这样一种方式,她自然不会陌生。当年在上海,她便同马天目这样做过。但当时的形势由不得她做出选择。况且那时她尚年轻,并不懂男女间的情事。自结婚之后,她便再不敢想象自己会同一个陌生男子同居一室了,她已没有了那样的初心和定力。

  面对段成芳的提问,她有些为难地说道:难道再找不出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吗?

  段成芳将身子向她倾覆过来,低声说,组织上已考虑了很久,觉得只有你,才最适合这份工作。

  可我已结婚了呀!

  段成芳笑了,搂住她的肩膀,伏在她耳边说,正是因为你已结婚,丈夫不在身边,组织上才会考虑派你去的嘛。彭定邦同志家里也有妻子,这“夫妻”的角色,由你们二人扮演,应该最会拿捏分寸的。如果派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同志去,经验上肯定有所欠缺呀!

  对于那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江韵清虽未与他有过谋面,却对“彭定邦”这个名字,已极为熟悉。两人在以往工作中有过数次间接的交叉。当那个事先已安排好的日子到来时,她仍旧从一种恍惚状态中无法自拔。

  她带上简单的行李,从自己的住处步行到车站。完成了一段臆想中远隔山水的旅途。

  她待在车站。等候着她假想中的“丈夫”。而对于“丈夫”的概念,她自然会把那个即将出现的陌生男人,定义为马天目的形象。

  她穿一件阴丹士林旗袍,携一只藤编旅行箱,手拿一把红色油伞。注意着每一位冲自己走来的男人。而那些瘦高身影,自然会成为她瞩目的对象。在某一段时间里,她忽然陷入了一种幻觉,真的看到马天目穿过人群,行色匆匆向她走来。笑容可掬地站在她的面前……

  当一个***在身后,用浓重口音问候她道:你早到了?等急了吧……她并未回过神来,只是转身,呆呆看着他。

  这是一位中等个子的男人。微胖,国字脸上挂着敦厚笑容。是坐船还是坐汽车来的?接下来他问。说出了事先设计好的联络暗语。

  她仍处在恍惚状态。直到他不停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再次将暗语重复一遍。这才蓦然使她惊醒,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连连说,先坐汽车,中间走了一段山路,又坐船,才赶到这里的。

  他弯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忽然出乎意料地说,走了那么远的路,你一定累了!饿不饿?

  这并不是规定情境中该说的话。作为丈夫的彭定邦,在那一瞬,忽然把自己的表演发挥到了极致。在他的想象里,如果自己的妻子如约来重庆,他必是要这样问的。而在他的想象中,谭正蓝定会摆出一副做姐姐的姿态,说,我在车上,一天都没吃东西,你说我饿不饿?

  江韵清并未回应他的问候。而在走出车站那一刻,她对彭定邦做出的姿态略感惊讶。他走在她的前面,一只手始终向后张着,好似要牵引她,自然流露着一种想要照顾她的殷切。横过马路时,这种“殷切”体现的尤为强烈,他几乎和她并肩而行了。手臂虽没有任何与她身体的接触,但有时挡在她的前面,有时护在她的身后。

  她从恍惚中彻底清醒过来,脸上漾起自信的微笑。向他身边靠了靠。确如旁人所说,她有过结婚经验,对付这样的场面,表演起来自然游刃有余。便也超出规定的情境之外,问了一句体己话:身体还好吧?

  他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只是冲她憨然一笑。

  等走出人流熙攘的车站,拐进一条小巷,两人却再次变得生分起来。小巷狭窄。散发着一股食品、鲜花、以及垃圾、便溺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卖杂货的人迎面走来。挑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铃铛、小刀、牙签、耳勺、挠背的竹手。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把竹竿竖放在肩上,身子贴紧湿漉漉的墙壁。等他们依次通过,再往前行。每与对面的人相遇,双方都要这样错开身子走路——这或许是他们不再亲昵的理由。直到走出那条小巷,穿过一条处在山脊上的宽敞马路。路的两侧布满商铺,它虽算作这城市里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大轰炸时却未遭到毁灭性破坏。直到现在,虽偶有日本人的飞机来袭,却仍旧影响不了这里人们的生活。

  彭定邦伸手朝前一指,说,从这里拐过去,便到家了。

  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她却辨不清哪一座新修的建筑里,有那个所谓的“家”。只依稀看到码头下的江水,在雾气中显得愈发苍茫。有木船停在江面,**脊背的挑夫正弯腰从石阶下攀爬上来,斗笠几乎遮没他大半个身子。彭定邦又做出一副亲昵样子。路过一家店铺,顿住脚步,愣了一瞬。轻声对江韵清说,等我一会。便迈步走了进去。

  她仰头看着挂在店铺外的商品,是一块块在微风中轻拂的花布。蓝底白花,古拙中愈显娇艳。稍顷,彭定邦手捧一块花布出来,有些扭捏地对她说道:第一次见面,没什么送的,就送你这块花布做个纪念吧。

  客人一拨拨来。一来恭贺乔迁之喜,二来看望彭太太。男人们议论着新近单位里发生的事,女人们除了和彭太太亲热,也免不了好奇,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有人酸溜溜说,你们这俩夫妻,怎么看上去有点不般配!彭定邦忽地涨红了脸,尴尬问:怎么就不般配了?说话者是个打扮入时的女眷,长了彭定邦几岁,被唤作嫂子。因丈夫经常出差,免不了和单位里的男人勾勾搭搭。她斜吊眉眼,说,一是年龄看上去不像……彭定邦颇为机敏,抢过话头说,我比我家太太大了十多岁,也算是老牛啃了嫩草……众人哈哈大笑。那女人却说,你们夫妻俩,该有一年多没见了吧?久不沾腥的猫哪有不急的,你看你们俩,客客气气,没有一点夫妻的样子嘛。

  这样的质疑倒不用彭定邦来解释,有人站出来,调侃那女人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和你家老窦啊,出去没几天,回来就馋的要死。大白天亲热,窗帘都从不拉的。

  女人一点不知羞臊,咄咄逼人说,我们大白天亲热,难道你看见了?

  被问话的男人燥红了脸,说,我没看见,倒是听见了。

  女人媚笑一声:馋死你!又转头对彭定邦说,老彭啊,今晚可要悠着点,久别胜新婚,可别被这些馋猫听了声去。

  众人散去,留下一地狼藉。两人都感到了别扭。彭定邦弯腰打扫屋子。江韵清愣了一瞬,面对掩紧的窗帘,以及并排放在床榻上的一对枕头,心里忽地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弯腰去抢彭定邦手中的笤帚。彭定邦竖起中指,伸到嘴边,示意她去床上睡。她只好站在床边,面朝墙壁,仍旧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由于是仓促建起的住房,隔音效果很差。静了一瞬之后,从隔壁房间传来清晰的说话声,板凳脚盆移动的磕碰声。当这些声音消失,周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彭定邦将一床被子抱到沙发上,将油灯挪近茶几,从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叠纸张,准备就着油灯看上一会。他望着江韵清微笑,伏在她耳边轻声说,睡吧。

  江韵清确实有些累,和衣而卧。不想睡意刚刚袭来,却又被彭定邦弄醒。她有些敌意地看着他。听到彭定邦压低声音说,今天将就一晚,你去沙发上睡吧。

  她搞不清他想要做什么,气嘟嘟地爬上沙发,面朝里躺着。听到对面床榻发出吱吱声响。扭头去看,见彭定邦席地而坐,膝上摊一摞纸,一边专心致志地看,不时抬袖口擦一把脸上的汗。一只胳膊抓着床栏,不停地、有节奏地撼动着。

  看到这里,她什么都明白了,顿时臊红了脸。将胳膊搭在额上,闭着眼睛。又忽然在黑暗中偷笑起来。是被彭定邦那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的。

  最初几天,她并未完全进入“妻子”的角色。当男女间的陌生感消失,她便更多地责怪起自己来。不得不调动以往经验,在生活中给予他更多照顾。

  她知道他有严重肺病,这让她想起自己的姐夫。不但积极为他调整饮食,每当工作到深夜,还会把一碗煮好的莲米汤端给他。她所做这些,显然远远不够。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在外人面前,不仅扮演好“彭太太”的角色,更要全身心地投入——成为他的太太,成为他身边最最亲密的人。因她已经意识到,每当自己出门,或在公共厨房做菜,有人最初叫她“彭太太”,她竟对此毫无反应。她对“彭太太”这个称谓,还没有在心里形成任何概念。难免让外人觉得她端架子,不爱同人说话。幸好没有怀疑到他们的身份上去。直到彭定邦对外人解释:自己太太从小地方来,那里的人都直呼其名,而很少叫“太太”。别人这才对她尽释前嫌。

  这种解释,是她亲耳听到的。却没有受到彭定邦的半点指责。他尽力扮演着自己作为“丈夫”的角色,虽在单位也算个受人尊敬的头目,除开必要应酬,每天下班,都会准时回家,抢着做家务,恪尽职守施与对她的尊重与关爱——他还能怎么做呢?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已算竭尽全力了。他已在规定情境中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如果工作上出现什么纰漏,责任只能归咎于自己——她心里清楚。一旦出了纰漏,对两个人,不,对很多人,那将意味着什么。

  她在这种自责的心境中无时不提醒着自己。短时间内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观。她曾想出一个办法:把彭定邦假设成马天目。但两人的身高长相,却又有着如此悬殊的落差。没有半点可溶性。若论性情、以及对她的态度,更是有着天壤之别;马天目是俏皮而机敏的,他们两人之间,更多了些恋人般的针锋相对,以及如家常便饭般的甜言蜜语。而一旦得到彭定邦兄长般的体贴与呵护时,她心中对他的想象,顷刻间会土崩瓦解。

  她否定了这样一种想象,进而对他更多了一些亲昵。傍晚时她会主动约他出外散步,挽着他的臂膀,做出一副端庄而亲昵的样子。可一旦回到室内,置身于二人世界,她便像刺猬一样张开身上的毛刺,先自将自己武装起来。她也曾尝试让自己变得更从容些,比如她会长时间盘踞在那张简陋沙发上,假装睡着,期待彭定邦捅醒她。但彭定邦却显得更为机警,一到晚间,便尽量减少两人之间肢体上的接触。摆出一副领导兼兄长的样子。那张空置的床榻,仍会被他时时摇动,却掌握着更加精确的次数与间隔。起初每隔两天一次,为此遭到同事们白天的打趣,说,老兄,虽然久别胜新婚,也要注意身体呀!他会勉力笑笑,打趣说,久饿成疾,想一口吃个胖子!随着时间的延续,那床榻摇动的间隔,从五天到十天,又渐渐延迟到半个月,甚而会在工作和环境的压力下,将这样一桩至关重要的娱乐节目全然忽略。这个时候,江韵清便会适时提醒他:你忘记摇床了吧?说完这句话,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羞红了脸。

  两人各自表演的区域,虽在舞台上有着明确划分,并逐渐掌握得驾轻就熟。但江韵清却时常感到一种危急。每当有必须出席的聚会时,那种场合让她感到风声鹤唳,从而难以更好发挥。她忽然做出了这样一个重大决定:把彭定邦带到父母身边,公开二人之间的关系。从而帮助自己,完成一次对身份转化的彻底认知。

  那么马天目呢?那个她曾经的丈夫呢?又该对家人做出怎样的解释?

  她只能拿出这样一个理由:她已很久没和他在一起了。一年多没有他的半点音信(这自然是事实)。他说不定早就珠胎暗结,在外另觅新欢。她熬不住了。在这山河破碎,众生忧患的城市,很多人不都在及时行乐吗?

  而在她的心里,确实想把他暂时搁置起来。留出最隐秘、柔软的空间,将他深埋其间。她要将记忆清空,以应对这逼仄而严酷的现实。

  江家人的态度,起初对彭定邦是有一些抵制的。但随着接触日深,随着江韵清故意编造的种种对马天目不利的流言,首先是父母,认可了这位年龄偏大,看上去却较为可靠的新女婿——他们毕竟心疼自己的女儿。江宜清与范义亭对这种关系习焉不察,表现得较为随和。四妹江竺清也很快认可了这位姐夫。令江韵清感到奇怪的,倒是刚娶了江竺清,成了自己妹夫的唐贤平。对彭定邦表现出一种超乎她意料之外的敌意。他高高在上的姿态虽有克制,情绪中流露的审视和厌弃,却最终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仍对他怀有仇恨,自然不会在意他——却只是感到由衷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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