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周伯原是班念薇的外祖母濮文君的贴身管家,看着班念薇的母亲虞夫人长大。当年,虞夫人陪嫁的嫁妆里有近百家大大小小的铺子,濮文君担心女儿初作主母太过操劳,便亲自挑选了六十六名各怀才艺的下人陪着嫁进了班家,周伯便是其中一个。
周伯最善管理家宅下人,也精通账目,离开杭州的这些年都是周伯辅佐着班念薇的叔父,帮忙打理着家宅和杭州的铺面。
说是辅佐,其实也是监督。
班念薇记得母亲每当月底年末总会收到周伯的来信,信中通常都是一些杭州铺面盈收账目的问题。母亲非常依赖周伯,周伯对她们母子也是极好的。即使母亲已经嫁做人妇,周伯私底下还是会称呼母亲为“小姐”,而她出生以后便就成了“小小姐”。
周伯生养了三个孩子,大女子早已出嫁到了他乡,二儿子书读得好在东都虞家给班念薇的大表哥虞项明当伴读,而小儿子就跟在班志成的身边随侍。
那日,被河匪杀害还未找到尸首的就是周伯的小儿子……
听周叔说,周伯闻讯后大病了一场所以没能亲自来接她。
也不知周伯身体好些了没有……
班念薇的思绪飘了很远,远到就连身边周叔的呼唤声都没听见。
“小姐?”
周叔见班念薇盯着门上班府的匾额站了许久,轻唤两句也没有反应,只好凑近了些又低声唤了一遍。
“周叔,我今日要回来的消息你通报了吗?”
班念薇依旧仰着头看着匾额,带着颤音缓缓地问道。
周叔顿了顿,轻声回道:“通报过了。”
班念薇缓缓收回目光,看向福身在侧的周叔一言不发,又过了良久才淡道:“去敲门吧。”
周叔颔首起身,走到朱漆门前拍响了兽首铜铺。
班府是班志成升任四品官后新盖的,为的是每年回家祭祖时小住一下,总共九十九间。后来班念薇的叔父又在宅院的西侧加盖了三十间,所以现在的班府总共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东侧也就是正房,是班念薇一家居住,西侧是叔父一家居住。至于班念薇的大伯父班淮南则一直居住在继承来的班家祖宅上。
班念薇进了府,虽说这府中的一草一木都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每一个从她身边路过的人的脸上总是带着几分悲伤与同情。
班念薇径直先回了自己的房间换了身素白的衣裳。
“周叔,爹娘的灵柩安放在哪间屋内?我想先去拜拜……”
沉默。
班念薇怕是等候在门外的周叔没有听见,又大了些声音唤道:“周叔?”
……过了许久,才听见周叔迟疑地应声道:“小姐。”
班念薇换好了衣服让丫鬟打开了房门,疑惑地看着周叔呆站在原地,皱着眉头难以启齿的样子。
“怎么回事?我记得扬知府早就派人将爹娘的尸首送回来了呀?”
周叔支支吾吾的说道:“是,确实早就送回来了…只是前些日子已经下葬了。”
周叔的话宛若一道晴天霹雳砸在班念薇的心上,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班念薇怒吼道:“我都没有回来,你们凭什么替我爹娘下葬!”
周叔焦急地解释道:“小姐先前昏迷了好些日子,身子太过虚弱,大老爷便不让我们告诉您。可出殡的日子都是找人算过的,一刻也拖不得,所以就……”
话都是那个理,可班念薇的心情却难以接受。
她擦着泪水冲出房间直奔班家墓园。
北面的天空不知何起积起厚厚的雨云,乌压压的一片由北向南袭来。府外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商铺走卒也开始收拾起原本露天的桌椅板凳。
班念薇呜呜咽咽的哭着向北路一狂奔,完全不在意路人投来的好奇目光。
乌云很快占领了整片天空,狂风开始肆虐,眼看就要暴雨临盆,而班府却丢了小姐,乱作一团。后有小厮来报,说看见小姐哭着跑出了府门。周叔慌忙叫来府里上上下下几十个小厮出门去寻。
路上的行人开始变少,人们各自寻找着遮风避雨的地方。城外的人争先恐后的想早一刻进城,而班念薇却反着方向往城外跑。
一个好心的士兵看见班念薇哭红着眼往城外的山上跑,担心的喊道:“姑娘,雨天上山太危险了!”
可班念薇根本听不见,此刻她心里眼里就只有城北山头上的班家墓园。
顷刻,一道霹雳划过长空,雷声似波涛滚滚而来。豆大的雨点开始摔落地面,溅起层层泥沙。风一阵紧似一阵,压弯了山上的树枝;雨也一阵紧似一阵,敲打着树叶发出“啪啪”的响声。雨越下越大,天地间泛起一层薄纱,迷迷蒙蒙。
班念薇像个落汤鸡在泥泞的山道上爬行,一身素白的衣裳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杭州城内,一群披蓑戴笠的班家小厮不顾泼天的大雨沿着商铺林立的顺城大街匆匆向北城门奔去。
越是爬到山顶,山风愈发的狂躁,裹挟着雨水拍打在班念薇已经冻得苍白的脸上。可她全无知觉,依旧顶风冒雨一步一跌的向不远处被一地的纸铜钱覆盖的新土坟头走去。
新坟高数丈,坟前有石砌的祭台,尚未立碑。祭台两端是烧纸扎仆人、纸扎马车、纸扎楼阁…等留下的厚厚灰烬。被雨水冲刷后汇聚成数条灰墨色的溪流流散开来。
班念薇扑跪在祭台前,双目泛着猩红的血丝,双唇颤抖,哭泣声里已经没了气力。
班念薇颤抖的嘴唇已经说不出话语,她在心里一遍遍哭喊,一遍遍道歉,骂自己是胆小鬼,骂自己是不孝女,连爹娘的最后一程都没能陪在身边……
班府南院,周伯听说班念薇哭着跑出了府门,急的从病床上爬起身来。
“老头子你莫要急,小小姐吉人天相肯定没事的,而且小叔子已经叫府里的小厮们都出去寻了,肯定很快就会有消息的。你这病才刚有点好转,外头雨又大,大夫说了你需要静养,不宜再操劳。”
周伯的妻子从十六岁就蒙着盖头嫁给了周伯,最是了解周伯的性子,也知道周伯的一些过往。
四十多年前,周伯也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北方大旱又遇蝗灾。种下去的种子颗粒无收,而这些种子往往是农民仅有的储备。大旱不久,朝廷就拨了赈灾粮款,可是灾害面积太广粮食有限,除了一碗几乎不见米粒的薄汤,人们只能挖些野草树皮充饥。再后来,野草挖没了,树皮也啃光了,便开始出现人吃人。
周伯的父亲一开始还带着周伯的母亲以及他们兄弟俩和尚在襁褓的妹妹一起乞讨找吃的,后来饿久了,周伯的父亲就总是直勾勾的盯着周伯母亲怀里的妹妹。一日,趁着周伯的母亲不备,周伯的父亲抱起熟睡的妹妹就跑。好在周伯与周叔听见母亲的叫唤截住了他,夺回了妹妹,而周伯的父亲跑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周伯是家中的长子,周父走后周伯就承担起了养家的责任。可惜,周母和妹妹还是没能在这场灾难中活下来。
听说东都城里有个大善人在施粥,周伯背着奄奄一息的周叔想去寻最后一线生机。
东都城外到处挤满了流落的灾民,为了维护东都的治安流民都被挡在了城外。由于粮食价格暴涨,朝廷也拿不出更多的赈灾款项,只好呼吁东都官宦富户主动捐钱捐粮,可通常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很多都是出点钱做做样子给上面的人看,只有虞家真的在城外开了善堂,广施粥饭。
施粥处前排起上千米长龙,周伯带着饿到迷糊周叔整整排了一天才终于看到了施粥的人。那是一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姑娘,穿着一身水蓝色锦缎衣衫,精致的五官沾染着汗水如清晨含苞待放的花朵。姑娘一勺接着一勺的舀着面汤,每一勺都是满满的,不偏不倚。每当灾民说些感激的话语,她总是抬起头来微微笑笑,那笑似梨花,纯白无瑕。
这个姑娘就是刚嫁入虞家不久的濮文君。
周伯带着周叔终于排到了队首,周伯让周叔排在自己前头,可周叔还等不及濮文君给他盛饭就饿倒在施粥摊前。
就在周伯焦急无措之际,濮文君已经叫来几个下人将周叔送进了城中的医馆,并支付了所有的医药费。周叔得救后,周伯在虞府门前跪了三天濮文君才将他兄弟俩留在身边做了府丁。倒不是濮文君故作姿态,只是生在富贵门中的大小姐只觉得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挂怀而已。
周伯兄弟俩在虞府转眼就过了好几年,直到有一日。濮文君初怀身孕却胎气不稳,大夫开了养胎汤药,周伯让周叔负责煎煮。周叔却漏放了一味重要的白术,一连几天濮文君喝了也不见好转便又请来大夫,大夫把了脉,查验了药渣这才发现少了一味药。虽然对身体没有什么害处,可问题却很大。
周伯盛怒之下当众扇了周叔一个响亮的耳光,周叔战战兢兢跪在濮文君的床头等着一顿棍棒惩罚。濮文君看着周叔瘦小的体格,最终还是没有忍心用家法打他,只是给了些银两赶他出了虞府让他自谋生路。
周伯对濮文君是死心塌地的。濮文君救过他俩的命,给了他俩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又再一次饶了周叔半条命……
虽然这些事周伯的妻子都知道,可她也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她也有私心,她只是想周伯不要再出什么意外。
“……你回头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这个老婆子可咋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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