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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准


翌日,雪停风住,艳阳满天。

        靖安侯府后花园里种着一片梅花,暗香疏影,逸趣横生。

        薛怜卿系了一件大红羽纱斗蓬,俏生生地立在树下,左手拿着一只青瓷小瓮,右手细细地扫着梅花上的雪水。

        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

        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脚踩上去沙沙作响。

        “何表妹。”

        秦毓华的声音温润如玉,只闻其声如见其人。

        薛怜卿弯了弯眼睛,转身回头见礼:“表哥好。”

        秦毓华笑如春风,温文儒雅的书卷气极易令人心生好感。琼枝玉树,冰清玉洁,端的是君子之风。

        不像楚莲见,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秦毓华看了一眼青瓷小瓮,温和道:“表妹身子弱,这等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

        薛怜卿眼底的光芒更亮了一些,嘴角轻轻上扬:“多谢表哥关心。”顿一下,问了一句,“表哥怎么在这?”

        秦毓华轻轻一挑嘴角:“表妹不是专程在这里等我吗,眼下何必明知故问?”

        语气里没有责怪和嘲讽,反而有些欢喜。

        薛怜卿只觉心脏扑通扑通乱跳,脸颊飞起两朵红云,故作镇定道:“表哥误会。我来这儿是为了扫雪烹茶,并不曾等着谁。”

        秦毓华含笑看她:“嗯,是我误会,表妹莫要生气。其实,是我有事要问表妹。”

        薛怜卿心中一动。

        大行皇太后出自承恩公府,乃现任承恩公的亲姑姑。秦毓华身为承恩公世子,可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这一个月以来,他频繁造访靖安侯府,只为带来有关“薛怜卿”的消息。虽然他不能直接见到人,但跟宫里的太医打听打听“薛怜卿”的病情还是蛮容易的。

        秦毓华眉宇微蹙,关心地问:“我听说四表妹什么都不记得了,此事可当真?”

        薛怜卿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并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够跟他说实话。

        秦毓华无奈地摇摇头,沉声道:“等四表妹回来,何表妹不妨多跟她亲近亲近,说不定她会想起些什么。况且,四表妹独独只记得何表妹,想来没有人比何表妹更合适。”

        薛怜卿眼帘微垂。

        她又忘了。

        在秦毓华眼里,她现在是何今夕,就算知道了他的担心,也没法子给予回应。

        她学着何今夕的样子,不甚自信地应承下来:“表哥既如此说,我自当照办。不过四表妹也只记得欠我一张狐狸皮罢了,旁的事仍是想不起来。”

        秦毓华轻轻一笑:“尽人事听天命,纵然不能尽如人意,也怪不得你。四表妹若是想起了什么,还请何表妹及时告知于我。尤其是——”说着欺身上前,越凑越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语气凝重,“十月初八那日发生的事。四表妹天真不谙世事,倘若她卷进了太子刺杀案里,一不谨慎,将会连累整个靖安侯府。”

        薛怜卿心里一惊,立马失声道:“怎会?这不可能!”

        秦毓华往后退了两步,面上挂了歉意的笑:“何表妹莫怕,不过是猜测而已。不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倾尽全力保全靖安侯府,保全你。所以,何表妹若是发现了异样,一定要及时告知我。”

        听了这番话,薛怜卿心里暖洋洋的,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

        梅林里传出来一阵脚步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愈来愈近。

        薛瑟瑟诧异地盯着薛怜卿:“表妹不是身子不适么,不好好待在荷香居休息,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侯府薄待你呢。”一边说,一边拿帕子捂了嘴笑,“要是再生一回病呐,表妹吃再多的血燕也补不回来。”

        薛怜卿不悦地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

        秦毓华抢先一步开口:“都是我的不是,明知道何表妹身子弱,还留你在这儿说话。正好前几日宫里赏了一些血燕下来,我明日便派人送过来。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何表妹走不走?我送你一程。”

        顶着薛瑟瑟嫉妒的目光,薛怜卿挑衅地挑了挑眉,顺带奉送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薛瑟瑟恨得咬牙切齿,但碍于秦毓华在场,不得不忍下了这口气。

        接下来的一路上,秦毓华和薛怜卿有说有笑。薛瑟瑟一步不落地紧跟着,时不时插上几句,眉眼间温温柔柔的,让薛怜卿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点儿什么。

        秦毓华之母薛亦缥,跟何今夕的生母薛亦缈,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俩。比起薛怜卿和薛瑟瑟来,秦毓华同何今夕的血缘关系更亲。

        从前,薛怜卿以为他和何今夕血缘太近,没往亲上加亲上头去想。如今,眼观薛瑟瑟的态度,她讨厌何今夕的缘由未尝不与秦毓华相关。

        还有何今夕,她对秦毓华有没有什么想法?

        薛怜卿再次拿枕头覆住头脸,似乎这样更有利于思考。

        鼻尖传来浓郁的墨香,手指残留的触感也不太对,不像绸缎,倒像……

        宣纸。

        掀开枕头,脑袋往旁边一歪,只见几张宣纸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

        薛怜卿惊恐地坐直身子,扭头朝外高喊一声:“檀音!”

        上头的笔迹不是她的,是谁悄无声息地将几张宣纸放在了枕头底下?

        檀音脚步匆匆地应声而入。

        薛怜卿稳了稳心神,问:“今日都有谁进过我的屋子?”

        檀音老实地回答:“姑娘不许寒韵进屋里伺候,只有奴婢一人进来整理过东西。”

        “暖炕可曾动过?什么时候动的?”

        檀音不明就里:“姑娘去花园的时候,奴婢进来整理的。”

        薛怜卿怀疑地看了檀音一眼。

        她去花园的时辰是未时四刻,现下是申时正,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时辰。这期间要是有人进了她的屋子,守在外间的檀音不可能不知道。

        檀音急忙道:“姑娘这是丟了什么东西?奴婢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偷拿。”

        不是少了什么东西,是多了东西啊!

        薛怜卿沉默地摇了摇手,示意她不是那么回事。

        檀音仍旧不明白,满头雾水地退下去了。

        薛怜卿从怀里掏出那几张纸,一张一张地看。

        第一张:约定条款的第十三条规定,不准泄漏案情。

        第二张:违反规定一次,罚抄闺训十遍。

        “楚莲见,你混蛋!”

        薛怜卿低声咒骂了一句,犹自觉得不解气,索性将两张宣纸撕了个稀巴烂,错眼间瞥见第三张上的字,气得在炕上打了两个滚。

        限三日内抄完,否则处罚加倍。

        “我就不抄就不抄,你有本事冲到荷香居来找我。”薛怜卿一边赌气,一边继续往下看。

        第四张:你的一举一动我了如指掌,不准耍小聪明。

        薛怜卿盯着那个“我”字,认认真真地瞧了一会儿。字迹行云流水,隔着墨色仿佛看到了意态风流的楚莲见。

        他正怡然自得地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撑脸,桃花眼满不在乎地往上一斜:“敢耍花样,尽管试试。”

        薛怜卿骄矜地哼了两声,照样把两张宣纸撕成碎片,随后,下炕取了文房四宝过来,规规矩矩地抄起了闺训。

        当然,她一边笔走龙蛇,一边默默在心里嘀咕楚莲见的恶趣味:罚什么不好罚人抄书,难不成上辈子是个教书先生?

        闺训全篇字数不多,十遍抄下来用不了半日功夫。

        “哎呀,总算是写完了。”薛怜卿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躺倒在炕上。下一刻,胸口的血玉顺着领口滑了出来。

        她随手执起,对着阳光细致地端详了一番。

        这块玉佩底色乳白,质地细腻,光泽莹润,但其内里飘了一团暗红色的血丝,通身透露着一股诡异的华丽。

        薛怜卿微微眯起眼睛,喃喃自语:“有点不一样了。”

        十六年前,靖安侯府来了一位道姑,说薛琅的女儿命中注定有一劫难,想要化解必须随身佩戴一块保命玉锁。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薛琅痛快地收下了道姑的血玉。之后,萧氏有了身孕,瓜熟蒂落之日,果真诞下一个女婴,至此,薛琅对道姑的话深信不疑。

        这些年,薛怜卿一直将血玉贴身佩戴,闭着眼都能知道它长什么样。从何今夕手里拿过来的时候她没有细看,现在很容易便发现了其中异样。

        玉佩里的冰裂纹明显变多,交织、缠绕,好似蜘蛛网。

        若以常理来说,她在围场被一箭穿心之时,就应该当场毙命。结果她不仅没死,还附在了何今夕身上,看来这玉佩当真有保命之效。

        何今夕将血玉物归原主,无异于间接承认了灵魂互换的事实。不论将来怎样,至少目前而言,何今夕尚没有长久“霸占”她身体的打算。

        帘子外边窸窣作响,紧接着,传来了檀音的声音:“姑娘,燕窝炖好了。”

        薛怜卿坐起身子,瞟了一眼炕桌上抄好的闺训,提笔在末尾加了一行小字,才开口唤人:“进来。”

        檀音撩开帘子,端着燕窝盅进来的却是寒韵。

        寒韵放下东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知错。姑娘在府里步步小心,奴婢不但不体恤姑娘,反惹姑娘烦忧,全是奴婢的不是。”

        檀音在一旁帮腔:“寒韵只在私下里说过那些话,外人面前从不曾提及,姑娘尽可放心。”

        薛怜卿看着两个“忠心耿耿”的丫鬟,好半天才憋出来一番话:“私底下说惯了,指不定哪一日就当着外人的面带了出来,索性尽早改了地好。舅母对我还算不错,不论你们心里作如何想,面上都给我恭恭敬敬的,莫要让人抓了话柄。”

        檀音立马跪下,表了一番忠心。

        寒韵点头如捣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姑娘放心,奴婢都懂。”

        你懂什么哟!

        薛怜卿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们两人的主子是何今夕,自然一心一意替何今夕着想,日后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由着她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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