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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萧萧黄叶闭疏窗


郁千乘在望见这张许久未见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后,面上阴霾便是随之散开。他几步上前揽住郁风来的肩:“好孩子,终于回来了!这次北行扩张如何?”

        “在边陲地带占领了一大致两万亩的小城镇,已安营搭寨,总共八百多人收入旗下。”郁千乘拍拍他的肩,笑道:“辛苦你了,没受伤吧?”

        两人就椅坐下,郁风来摇了摇头,又将这一年来的种种说了个大致,郁千乘连连称赞,笑意不减。

        “那爹呢,武林大会在即,爹可有何打算?”

        郁千乘笑意收了收,肃声道:“萧家近月寻得了一件消失已久的绝世奇兵‘剑玉’,这剑玉乃独盟主所用之物,力量非凡,可惜那萧玄谋不知其用,我却恰恰了然,真是天助我也。若被萧玄谋得其要领,只怕我们郁家人永远只能俯首称臣,但若我能在那之前将它夺来,那下任盟主之位我便有十成把握。”

        郁风来蹙眉沉思,正欲开口问他能做些什么,忽听郁千乘似问非问道:“来儿,萧家大小姐似乎对你一往情深啊?”

        郁风来有一丝怔忡,并未料到父亲会忽然提及此事,然而心间却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回避式地垂头,答道:“我不知道。”

        “嗯?”郁千乘一双鹰眼里讳莫如深,仔细端详着郁风来的神情。他又问了一声,身子偏得更近了些:“我和你萧伯伯都知道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缄默少顷,郁风来抬头:“父亲此意何为?”

        郁千乘收回目光,语调淡了下去:“萧玄谋那个老滑头,方才竟邀我协助他一同参悟剑玉,我已不便下手。眼下我不仅要取得他的信任,更要取得剑玉,以护我郁家进退有据。”

        他沉吟片刻,接着道:“正巧萧家小姐钦慕于你,而萧玄谋爱女如命,这等天赐良机怎可错过。明日我会代你向萧府提亲,我需要你在与萧家大小姐的大婚之夜趁萧家一众人杯酒言欢时,潜入萧府把那剑玉取来。”

        郁风来骤然起身,一脸不可置信:“这怎么可以?”

        然而郁千乘只是淡淡看向他,面色越来越阴沉,郁风来深谙其意味,又急忙道:“喜宴集聚多方宾客,倘若我不慎失手事情败露,这等局面又该如何收场?”

        “这也是我要派你亲身前去的缘由,越是冒险,越易混淆视听。萧玄谋一向敕始毖终,我只得出此下策,武林大会在即,时日无多了!来儿,你身为郁家人,应当舍小情小爱以大局为重,眼下不是任性的时候。”

        “父亲!这不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吗!何况是终身大事?”郁风来怔怔跪倒在地,已是面无人色。

        “你难道希望看到我们整个家族落得如靳家那般田地吗?郁府几千人口上下,我要考虑的是所有人的性命,而你身为我的儿子,要考虑的是自己必须肩负的担子!”

        “父亲…”

        深色楠木雕花轩榥和着绵长的脆响声缓缓支起,撞上远伸至墙头交叠纵横的木枝,在槛墙下浮跃起纤纤疏影。院落里铺满了一地月见草,在清风中摇曳起伏、如落雪、如翩蝶、如熠熠繁星,迎着晖光交织起一层迷蒙,如丝如缕,蹁跹其上,似花蕊处孕育着新鲜生命,喷薄欲出亟不可待,流泻了数抹莹白沿着经络弥漫,攀向花瓣冠檐。

        支摘窗下,倚着一个人,远远地望着前方,望着天地景色,穿越了似水流年。

        隐约中,月见草蔓延至天际的那方迷蒙处,有人影闪动,在眼底徐徐放大,越来越近。渐渐地,轮廓越发清晰,气息越发灼热,再一瞬,他已在窗前那方木枝疏影中停下了脚步。

        “鸣烟。”

        郁风来双手负在身后,垂眸看着她,静若落花潭水,那一湾清眸中只倒映出了她的脸。萧鸣烟情不自禁支起了身探出窗沿,双手撑住楠木槛,想开口说话,却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跟我走吧。”他转过身单腿蹲下,将一张宽厚的背呈现在她眼前,素洁平整,温热充盈。

        他背上未负一物。喉中一哽,萧鸣烟踏上窗槛,稳稳地落在了那张背上,温度迅速涌来,笼罩了她头脑中的一切。她微热的泪水濡湿在郁风来衣襟上,一滴一滴,如墨般晕染开。

        我真的可以代替你佩剑的位置,被你永远背负在身吗?

        她陷入无尽的遥想中。

        然而身下骤然一空,头身失重,两人直直栽了下去。

        萧鸣烟倚在窗侧的头一滑,斜着向后方栽了下去,她恍然睁眼,急忙伸手扶向窗槛稳住身子。这猝然一震震得头脑丝丝发麻,嗡鸣不断,然而只见窗前景色如常,仍是秋色旖旎,她才明白过来,方才的温热如潮,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也是,她萧鸣烟哪等得来这种好事,竟还当了真。萧鸣烟正欲放下支起的窗栊,却瞥见一角素净衣摆,她连忙将窗重新支起,光亮再度充斥了双眼,随着窗栊上扬,郁风来的脸清楚分明地呈现在她眼前。

        难不成还做的梦中梦?萧鸣烟下意识抬起手揉眼睛,使劲揉了两圈睁开发现那具熟悉身影还在,又赶紧揉了一道。

        郁风来清朗如晨风的嗓音响起,挟带着些微疑惑:“你在做什么?”

        她怔愣了片刻,头脑中突然炸开了一般,猛地弹起身,讷讷道:“风来哥?真是你?你怎么会来?”

        郁风来额际略微湿润,此前练剑激出的汗液还未干透又渗了些许出来,两侧鬓发浸成了丝丝缕缕贴在他脸侧,衬得一张脸更如同坚石一般。他神色并不如常,甚至依稀可以辨出他藏有杂糅的情绪,但他极力抑制着不希望有人看破。他往胸腔中竭力埋下一口气,随而快速开口:“鸣烟,对不起。有件事,我想跟你重新确认一次。”

        萧鸣烟指尖颤动,她视线对着郁风来的一双清眸良久未有偏转,一时仍分不清是虚是实。

        “对不起。此前我从没仔细思索过儿女情长之事,可在你离开后,我才意识到那样的结果并非是我真心所向。”

        “后来父亲回府与我谈论了一番“情”之所事,或许,我对你,不是没有男女之情的。”

        萧鸣烟的双眼随着他清晰有力的一字一句放大,阵阵颤动,一切所思所想尽袒露在那流转之中。

        “这便是我如今的想法了。我们之间,或许可以有更多的情感。那么,你的想法呢?你此前所说,可是认真的?”

        郁风来字字句句几乎没有间歇,他抬起一双清眸,迎上面前潮湿却炙热的目光,如烈日照耀下的湖面,那里面只倒映出了他的脸。

        “你所言是真心的吗?”她喑哑发声,问道。

        郁风来没有犹豫,重重点下了头。

        萧鸣烟敛起眼中的惶恐、欣喜、慰藉、以及肇始而发的不可置信,探出身拥住了他,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回道:“我当然愿意啊!”

        郁风来展颜一笑,如沐春风,化解了萧鸣烟心中被他凝结的最后一朵霜华,“我也愿意做你的夫君。”

        萧鸣烟从窗槛跳下,眼中熠熠繁星闪耀,喜不自禁地望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郁风来伸出双手扶向她的脸侧,如捧至宝般,他温声道:“我回去便向爹娘说明,尽早将彩礼送入萧府。”

        漫天红荫如盖中,章误悄然看着院落中的一切,一如她方才透过屋瓦看着郁府殿堂中的交谈一般。她神情淡漠,内心却繁复犹如千丝万缕交织,缠绕得她有些许喘不过气。

        竟会痴迷至此,连判断力也丧失了。章误闭目消解思绪,片刻后睁眼便瞥见层楼叠榭中一截蜿蜒而过的花草石径上现出一具紫金色身影,步履匆匆,正是萧玄谋。

        她赶紧将青金镜收回衣襟中,三步并作两步掠过勾勒着萧府大小殿宇的丛丛水杉跟了上去。

        萧玄谋跨进一处楼殿,遂紧闭上实榻大门。檀香袅袅迎鼻而来,他轻咳了一声,唤道:“出来吧。”

        红木彩雕山水座屏侧现出一具人影,举身黑袍摇曳,宽大斗蓬帽罩住大半张脸,辨不清模样。那人缓步移至屏风中央,如同画中倾墨,甫一站定便转过身来,正对向萧玄谋。

        门外一片寂然,似了无人烟之地,除了这楼殿左墙上的一处窗扉忘了掩紧,在赤红暮光的照耀下微微晃动。

        章误此时背靠在斜侧方一座更高楼殿的瓦檐上,对着那面白石墙举起青金镜,聚精会神地朝镜中张望。才刚躺下还未完全进入状态,忽地就见镜中现出一团浓重黑雾,雾气边缘往外源源扩张,散至一定稀薄度又转瞬收拢,反反复复在原地张合。章误眉头一皱,只觉匪夷所思,便反过身扒住檐脊往那窗里一望,这一眼不要紧,只是骇然一震,险些从屋瓦上掉下去。

        镜中雾气所处的位置,便是那黑袍人所站立的位置。

        萧玄谋望向那黑袍人,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急促:“如今剑玉一事已经败露,我必须要尽快操控它的力量,你可查到法子了?”

        而那黑色身影定如石刻,只一张没有血色且裂纹密布的嘴唇尚存一丝生机般,慢条斯理地启合:“这是你们人间的器物,我已将我关于它的一知半解都与你说了,其他的查不到咯。”

        萧玄谋听了这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横眉冷眼道:“你那也算一知半解?名字还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且那剑玉似乎有吸食之力,不知是否与其施用要门相关?”

        黑袍人往前踱了几步,唇角微挑:“噢?原来还有吸食之力,那位的东西果然不俗。你也别生气,这东西我只恰巧见过一次,哪里能知道这些,再说这名字能有我告诉你的启动之法重要?”

        萧玄谋实在无言至极,他舒了口气,沉声道:“我始终不知该如何用自身内力将剑玉力量尽数激出,一定有其他秘门所在。东离,这些时日你替我看好剑玉,切莫再让它被有心之人盗走。”

        “另外,那个人将锁印再度封死,不得给他留任何可乘之隙。”

        那位唤做东离的黑袍人再度站定,轻笑着点下了头。

        章误面如灰土,心念直转。魔界界层在二十年以前曾破过两次,第一次,神魔大战,魔界节节败退,不出两日便被重新封印之;第二次,十几年里六界一片风平浪静。他们虽已算到定有少许魔物暗中潜伏人间,另有谋划,但它们形迹隐匿至深,以至于十几年来未探测到分毫异常。

        然而许是武林大会将至,近年来人间各处的异常陡然增多,仅是这一月,她便先后遭遇了森森白骨铺底的强腐蚀性的溪水、会骂人且会喷火的野猪、喜欢收集死人头发的老鼠、夜间会驻足在灵台前鸣叫的猫头鹰、以及不久前才处理掉的一只化为人形替人做媒的黄鼠狼妖。这些异象并非显而易见地引寻常人遐想,或可被当作荒诞之说,以常理解释之,然而在章误后续查验的过程中,发现此类异常之物中,都流溢着一股人界之外的邪气,若长期伴之,将会被此邪气侵蚀至丧失意识。

        此外,这溪水有引人向往之能;野猪所喷的火焰虽小,但沾染者会染上痼疾;老鼠会将啃噬而来的头发编织于熟睡之人的头上,章误曾遇一女子清晨正自镜前梳妆,却突然用头发勒死了自己,此女子头上便长有老鼠新编织的死人之发,可惜却倒被外人传成是思春疯魔所致;而这猫头鹰的鸣叫之声亦会荡人心魄,使人逐渐心生暴戾嗜杀之念;至于黄鼠狼妖,虽是打着为人嫁接良缘的美名,实际上却是乱点鸳鸯谱,四处煽动不同家族间的矛盾。

        从死物、到动物、再到精怪,逐步深入寻常百姓家,它们此举意欲何为?难道是想让人们逐步相信坊间流传的志怪之说,助长封建迷信之行,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统制人们的思想,以达成…顺理成章的收编?

        想到这里,章误神色一窒。

        若是这样说来,那离魔界正式侵入人间之际,已时日无多了,它们十几年来销声匿迹,只怕为的就是今朝的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竟已有魔物深入四大派系府邸,然而不知它们究竟是何时开始的,若棋局早已布下,只怕如今只等落子了。

        也或许,早已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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