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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就此别过


水花声乍响,两个人影同时冒出水面,吓得一旁垂钓的老夫立马架起鱼竿提起鱼桶奔离了河岸几十米远,两人还并未有所察觉,只是侧过头来便瞧见河岸边扑腾着几只生无可恋的瘦鱼,以及散乱一地的鱼饵。

        拖着沉重的身体爬上了岸,两人不约而同瘫倒在了平地上,望着久违的苍穹叹息不止,只觉这区区两日仿佛渡了两个月。

        此时天空已染为深沉的墨色,周遭已不再是木棉环绕、殷红耀目,而是稀疏的杂草地,除了轻柔的风声外,还有低沉的马啼声。

        马啼声…久违啊。一股熟悉感漫涌至心间,靳十倏蓦然起身,朝啼声处望去,只见斑驳的杂草中正卧躺着一只黝黑的骏马,那只在两日前曾与他相依相伴一同逃生的马匹。

        靳十倏一惊,立马起身行至马匹身旁,抚摸着马头惊喜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随即察看起马腿处的伤势,却找了半天才找着一条已经很浅很浅的疤痕印,早已有人提前上了药。而在一只后腿踝骨处不知何时系上了一条粗长而紧实的藤条,蜿蜒至河水之中。

        他随即转头看向章误,只见章误从河水中牵出了藤条,末端系着一块一尺长宽的极为光滑的圆石,她两下便将系好的多处死结扭断,朝靳十倏挑起了眉。

        靳十倏微微阖眼,饶有兴味道:“你做了什么?”

        其实这马匹已在此处候了两天,或者说,是休憩了两天。章误在下坡之前,便留意到了靳十倏这匹不慎受伤的黑马。顺着马蹄印一路望去,这匹通体黝黑的骏马神色麻木地瘫倒在泥土地里,右前腿上仍插着小刀,渗出的血迹已干竭,从马腿上淌至泥土地摊开了一大片。

        好在这匹黑马性子坚韧,仍吊着一口气,章误遂在等待那群人马离开树林的空隙,为黑马处理好了伤势,并用多余的藤条绑上了一块重量适当的圆石,拴在了黑马的一侧后腿上,估摸着这匹马清醒后会立刻寻找水源,当其在水岸边饮水时,圆石便会滚落至水中,在其前腿有碍的阻滞下,这颗圆石便会牵引着它顺着河流而下,而不至于迷失了方向。若他们能从滑坡上翻出,也能顺着水流找到马匹,即使估算失策,马匹也不至于走太远。而她从小与各种生物沟通过,相信这匹黑马也能领会她的意思。

        靳十倏颔首,默然片刻后又问道:“所以,这个圆石你哪儿来的?”

        章误却语气平淡道:“这个出门在外经常用到,我也放在归墟里的。”

        靳十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马,最后望了一眼天色,一双幽邃深黑的眼在四下暗沉你里却是泛起了微光。他吸了口气,对着章误轻轻一笑道:“谢谢你,章误。我得走了。”

        而章误沉吟片刻才侧过头,也回以一记浅笑,道:“快回去吧,有了它你会快上许多。”

        靳十倏收回目光,已起了身,黑马、夜色与他的靛青衣衫遐迩一体,须臾间,勒马声响起,回荡开层层微澜,他已执起细长的鞭绳驱动了马蹄,然而没走几步又掉转马头。

        靳十倏的身影停滞在风中,月照之下,他酒窝中流露出的笑意深切如沟壑,许多言语最后只吐露出几个字,虽十分浅白,但却是他最想传达的:

        “多谢,多保重!”

        章误立马起身回以挥手,竟生出了不舍。她眼底心中皆了然,“谢”这一个单字,有时可轻如鸿毛,有时却也能重如泰山,成为人所不能承受之重。

        这十几年来,无数的人与她道过谢,或赠予她己物,或记恩于心底,她或许没有很充分的理由去帮助素不相识之人,但从记事开始,她就依照师父的指示一直在做,也是这些纯朴的谢意支撑着她度过了漫漫年岁里怅惘不知所终的孤寂。世人于她,早已如同水为鱼之所寄,她是那条鱼,失去水便也失去了生命。

        “靳十倏!保重!”她低头一瞬再扬起,冷冽月光下绽开笑颜,犹如清风起,驱散了尘霾。靳十倏不再踯躅,回身一个扬鞭,策马离去。

        章误停在风中,静静目送着他远离,直到身影完全消失。良久后,她重新将背后挂着的斗笠掩在了头上,从窟窿眼中取出了长发,亦然动身回去复命。

        …

        “十倏?怎么虚弱成这个样子?受伤了?”一根根楠竹紧扎成的栅栏外闪进两抹黑影,靳三诀正在院落削竹制作器皿,先是突然听见一股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一转头便见熟悉的身影从一匹膘肥骏马上滚了下来。

        他当即弃了竹器,飞奔上前将靳十倏扶起,只见眼前这人面色差极,两侧额角满是汗湿,显而易见的体力透支。

        靳十倏颏下沉重地起伏了一番,只听他哑声道:“无大碍,只是不知为何内力有外流之感,或许,是此物所致。”

        靳三决眉头一沉,闻言骇然。靳十倏撑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枚色如青矾的椭形玉石,道:“这是剑玉,我潜伏萧玄谋府邸时所见,他对此物宝贝得很,似是对其派系武学功用极大。”

        话音刚落,院中竹屋中走出一位鬓发斑白、岁摸半百的中年男人,他架着一根红梨木拐棍,瘸着腿却仍是一步跨下扶梯,木棍敲得青石地咚咚直响。

        “三诀,快去拿壶水。”靳观出来只见俩个侄子一蹲一坐,小的那个更是面无人色,且鼻尖嗅到一股阔别已久的熟悉气味儿,不禁惊骇道:“剑玉?”

        靳三诀将靳十倏扶去侧边的草垛坐下,便去竹屋里取水。靳十倏看着他的叔伯正鼻对天十分仔细地嗅着什么,微皱了眉:“叔伯认得这宝物?”

        靳观闻言低下头,将视线汇聚于他手中的玉石,眼睛从一条狭长缝隆成了一个硕大的窟窿:“还真是!赶紧把它拿开!”

        说罢,便一拐杖把那剑玉从靳十倏指尖挑了开去,使其远远地落到了一堆竹渣里。靳十倏僵在草垛上一动不动,只听他叔伯肃声道:“你这副样子便是这玩意儿弄的。”

        靳三诀取了水出来,闻言瞬间起了兴趣,忙将水递给靳十倏,扎进旁侧的草垛道:“叔伯,这是怎么回事儿?”

        “你再去取一盂水。”

        靳三诀又从屋里取了水出来,依照靳观指示将剑玉放入了那乘水的盂中,才听得他们的叔伯娓娓道来:

        “这剑玉乃前前武林盟主所有,在一次声势浩荡的武斗中上我有幸见过此物,那时我才年方二十八。然而十九年前独盟主在巅峰之势遽然归隐,后便再没了这宝物的消息。”

        “剑玉极富灵气,但却为凶煞之物。它靠玉露琼浆养育从而灌注灵力,如若离开了琼浆水,灵力将会消逝,而这极通灵性的玩意儿便会吸食周遭活物的能量来补充自身,以使灵力得以维系。不要说是人,就连草木的灵气它都可收为己用,你小子只取了这玉,却没将那玉露琼浆一并带走。”

        靳十倏离了剑玉,体内气脉果真逐渐有了疏通之感。方才他在骑马途中身体又开始疲软,隐隐中便觉胸口闷堵得疼,似是气血皆翻涌至一处欲破体而出,他当时便掏出了怀中物件察看,却见这玉石原本奇异充盈的光泽褪了一半,但仍有上涌之势,现在想来便是此缘由了。

        “那现在将它置于清水中,灵力可会散尽?”靳三诀皱眉问道。

        “无妨,清水并非毫无灵气,只是相对稀薄,可以吊着剑玉的胃。待它回到玉露琼浆池台灵力便会复原了。”

        靳十倏起身走至那盂前蹲下,仔细瞅着剑玉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开口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思考,若爹当年真的暴毙而亡,那武魂之力现在又在哪里?武魂之力具有强大的护体之能,若武魂之力已经易主,那为何现今武林盟主之位仍然悬吊着?”

        靳三诀手持竹节一刀削下,靳观坐于草垛之上,两人闻言都放缓了喘息之声。靳观掌下的拐杖发出些微颤栗的细响:“你此去有何发现?”

        靳十倏仰头倒了口水入喉,沉声道:“眼下十年一度武林大会在即,可武魂之力仍未现世。”

        “当年寿宴,武林中人齐聚,爹兀然离世于卧房之中,尸身未见致命伤,而武魂之力从此不知所踪。盟主继位须有武魂之力作接续以作为地位的保障,武林中人所觊觎的,也无非是武魂之力,这一既代表着又保障着霸主地位的力量。”

        “然而武魂之力不可强取,除非亲手打败寄主,得到武魂之力的认可,或是寄主自愿交移。”

        靳十倏沉吟片刻,又接着道:“当年爹叱咤武林,无出其右。在出事那一年更是他武学顶峰时期,纵使是如今四大派系联手也未必可及,并且,武魂之力只能寄存于一人身上,不可分割。若爹已身亡,那么取他性命之人便应是武魂之力的新宿主,或者说他先行将武魂之力交接了出去,那么凶手便可能另有其人。”

        “可我们回中原已两年,未有武魂之力后继人的任何风声。若武魂之力已易主,那么这位新宿主为何不愿现身,武魂之力于武林之外可谓如无米之炊,发挥不了丝毫作用,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武魂之力还留存于爹的身体内。”

        靳三诀与靳观皆是颔首,靳三诀略显焦躁,而靳观仍是不紧不慢道:“对。然后呢?”

        “且操持当年大乱的幕后之人不止一个。”靳十倏放缓声音,细理着思路道:“事发之前,仅萧、郁膛乎我们靳家其后,齐氏尚初露头角,顾氏还是无名小派,而如此实力悬殊的四个派系,却在五六年后并驾齐驱,分占如今武林四大派首,是否奇怪?”

        “且此间我与三哥去这四大府邸查探过无数次,可以确定萧与郁、顾两府常年往来密切,近日郁千乘更是时常登门访之,三两天便与萧玄谋把酒言谈。至于齐府人,那老头一向孤高自居,鲜少出面,但也有不少传言称其与萧氏私有交接。”

        “这几年间萧氏崛起迅速,人心笼络声势浩大,如今武林看似四方割据,其实,早已明里暗里以一方独大。这四大派,也就是继我们靳家衰落之后鼎立于武林的四大支柱,一直暗通款曲,将临新一届武林大会之际更为频繁,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们欲再次联手取出武魂之力。”靳三诀抬头,以往零碎的疑虑隐约串联成形,他双目中已掩不住暗潮汹涌,手中的竹节吱吱作响,正要有所动作,却被靳十倏轻轻按住。

        只见他低头道:“不过他们,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武魂之力。若武魂之力早已易主,不可能会出现四大派鼎力的局面,更遑论武林大会之际不讲竞争反求合作。所能解释的我认为只有:假尸、囚禁、外援。”

        靳观缄默不言,靳三诀良晌才敛起神色,接过话锋,眼底却有些黯然:“若不出所料,囚禁之地便是在萧府了。然我与十倏同去探寻多次却未发现一丝半缕的迹象。”

        靳观颔首,缓道:“若人在他府邸,终归会露出马脚。只是离年初仅剩两三月,时日可不多了。”

        武林大会于年初举行,盟主接任必须有武魂之力作为交接,否则难以给武林之人交代,也难以平定武林。想来那几位继任人现下正如那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打转呢。

        靳十倏默然思忖片刻,倏而一个起身,身风震得盂中清水绽开了浅浅涟漪,他望了一眼水中静置的玉石,道:“寻了这许久无果,或许该去问一问当事人才对。”说罢即拱手辞别,转眼便没了影。

        “喂!吃点东西再走啊!差这一会儿?”靳三诀上前几步,心下只惊叹于他十老弟的身速,这些年的宵衣旰食确实是有成果的。

        靳观却是一边笑着一边点着红梨木杖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轻风徐过,遍地沙尘起。杂草丛生处掩蔽着一幽深洞口,远远望去只如悬着一顶漆黑布幔,将光照尽数阻隔在了洞外。章误径直向前走去,没入那深邃之中。

        “师父,徒儿回来了。”在洞壁处的火光摇曳中,她单膝跪下,双手抱拳抬至胸前,仰首望向前方石台上的一袭蓑衣。

        满背蒲草轻微晃动,扫过地面碎石尘埃,台上老者侧过身来,银鬓扬起,眉髭似飞雪,直教人恍若凛冬至,冷冽进了眼里。

        章误一怔,但很快垂下头,叹道:“师父头发又白了许多。”

        蓑衣老者闻言低低笑了出来,须臾间彷若冰雪零碎:“人啊,总逃不过衰老一劫。”

        默然片刻,他起身行至章误跟前,负手而立,轻声问道:“这几日如何?”

        章误望着洞顶悬吊的藤曼回忆了起来,将这七日以来的行事悉数报告了一通,而后道:“抢掠栽赃之事仍是十分常见,两方都各执一词,是非甚难辨,我便只得首先站在弱势一方。但有许多作恶之人我是清楚底细的,还有的是惯手,这些纠纷可一点没含糊。”

        “至于魔界人手,我南下而来并未发现任何踪迹,想必他们亦行事慎微,没有肆意走动,且数量应当不多。”

        蓑衣老者仔细听章误道来,微微颔首扶须,道:“你做得很好,孰是孰非,又几时能真正分清了,眼下能做的也仅仅是为艰苦的人减去一些艰苦罢了。”

        他从背后拆出一只手来将章误扶起,却屏息一闻,嗅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味儿。

        “剑玉?”他神色一窒,掌心稍稍颤动了一瞬,随即抬眼问章误,“你可是见到了一块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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