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永失
半梦半醒间,北韩帝陷入一个走不出的漩涡。
深渊幻化出诱人的歌谣,诱惑他抛下峥嵘又残酷的现实,向着美好魅惑的梦境跃下,颠颠倒倒放纵沉沦。
那是一个山谷的小溪旁,年轻的方正山对着一具晦气的女子尸体瞧了又瞧,萧韶渊见他如此心生好奇上前一看,便是一眼万年。
那女子生得实在美极,身形修长,浓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散在溪水里的乌发如云。
像是江南水乡的人物。
可她双眼虽是紧闭,却能感受到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一手持着马鞭,一手持着长剑,一身激烈血战后的伤口,又该是他北韩马上的英气女子。
须臾间,他下了命令:“带回营地救治。”
方正山愣头愣脑的做好一切,拿着一张江湖追杀令向他秉明女子身份。
萧韶渊见此意外欣赏之色更甚,可转眸望见一队疲惫不堪的将士,他便在江山与美人中间做了抉择。
……
联系江湖各大门派的期间发生了很多事,赵九棠苏醒报恩,两人在马上并肩作战,交谈地形局势。
在灯火昏暗的军营大帐,每每探讨作战方式时,他一扭头便能看见赵九棠,深眉修目,顾盼神飞。面对一应虎狼将士,毫不怯场,对战事分析的有条有理。
那些日子,他确信今生与自己相伴到老之人须是如她这般——能和自己比肩之人。
可骄横的宇文家嫡女已强行入主东宫,将来登基之后后位也非她不可。
他实在受够了宇文家的擎制,先帝软弱,但他不会让宇文家先祖的功绩牵制的自己连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
他更不想委屈赵九棠为妾。所以——他需要登基前的功绩。
北韩重武轻文,向来以军功为重,自己在大婚之日远赴战场便是在与他们抗衡,而赵九棠的出现更是坚定了他的决心。
他的皇后须由自己做主。
......
后来发生的事情萧韶渊在那时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赵九棠飘荡在江湖日日都要面临丧命的危机,整个江湖都在围剿他们,那群门派弟兄也很难存活下来。
以全门性命换赵九棠一生安定,换北韩江山更广,对他来说如何都是划算的。
可直至多年后他才明白自己有多自私,方正山一语道破,问他:“您谋划这一切时可曾想过棠姐?”
未曾。
他一直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去爱人,将他认为好的合适的强加到赵九棠身上,从未想过她的感受——是否甘愿,是否欣喜。
这与强迫他的宇文姮景有何区别?
“可朕不这样做,九棠怎会舍下江湖的自由随朕来到这深宫?”
赵九棠崩逝后,他总是在酒后这样问方正山。
方正山起初答不上来,直到赵九棠死而复生回到皇宫,他反问萧韶渊:“那皇上有没有想过您当初不蒙骗棠姐,而是选择与她坦白相对,她会怎么做?”
“应是会和朕相忘于江湖吧。”
他也曾试探过赵九棠的心思,问她对皇宫是何看法,赵九棠答得不假思索,说她此生都不会去那样规矩繁杂、没有自由的地方。
她的志向是看遍山川。
可他要做北韩的君主。
如此毫不相干的两人,他不强行将人留在身边还能如何,放她自由自己是由心不舍。
方正山沉默许久,豪饮一口酒后道:“以棠姐的身手想杀您不过眨眼间,可她游荡江湖二十年都没来找您复仇——不想北韩大乱是一个理由,对您下不去手也是真的。”
“当年若是如实相告,您怎知她不会为了您放弃自由?”
爱是这世间最温暖,也最强烈的情感。
爱至深,甘愿付出所有,也可放弃一切。
可萧韶渊身背守护江山之责选择了捷径,与其说他心狠,不如说他没有勇气,不敢面对失败,不敢去赌赵九棠的心。
也不配被爱。
龙纹玉枕已是一片潮湿。
北韩帝睁开眼,今日是中秋,月光圆亮皎洁,引人沉醉,和赵九棠在军营相处的那些日子一样美。
无法忘怀的回忆在脑中划成了一个萦绕不止的圈,他在原地转了无数次,无法解脱。祈求回到最初相识的地点,如果能够再一次选择,希望可以让一切更纯粹些。
但世间没有如果,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正如此时,他看的还是同一片天空,可早已过去了二十多年。
物是人非事事休,他不是当年假装将军的太子,赵九棠也不是当年被追杀的马帮首领。
有些东西抓的越紧,流逝的也就越快。
“启禀皇上,先皇后于戌时崩逝——”
外面猛不丁来了一道通传。
北韩帝双眼血丝未去,那幽黑的瞳孔布满茫然……面色凝固许久后有一滴泪在面庞滑落下来。
阖家团圆之日,偏偏她死在这时。
至死都不让他看一眼。
一刻钟后,天子移驾解语堂,身边人影往来给他下跪行礼,他跌跌撞撞走向榻边,床上那人身子已经毫无温度。
眉宇间早没了倔强,尽是解脱的释然。
一身江南烟雨走遍了天下,容华谢后,不过一场,山雪永寂。
“是九生跟先皇后说芷绾无事才咽气。”
萧晏喉头哽咽,眼中朦胧疲态尽显,“本想以此唤醒先皇后,没曾想......”
北韩帝已是第二次直面这个场景,可他知道这次是真的失去她了。
周遭明明安静,他耳畔却杂声作响,四肢几近失去控制,浑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因剧烈心颤而紧绷着,这让他保持住了直立,看似清醒,实则意识是模糊的。
“父皇。”
萧晏的声音惊动了北韩帝,他双目无神的看向自己的儿子。
那双眼浑然没了帝王的威严,从进门到现在不足半刻钟的时辰,天子仿若一下变成了面目憔悴、眼带垂颊的老者。
可见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贫穷也好,富贵也好,光鲜的皮囊都是这样脆弱,只要心中那一点精气神灰飞烟灭,肉体转眼就会随着一起颓靡。
……
他挥手,“下......下葬吧。”
赵九棠的丧事九生没让别人插手,找萧晏借了匹马,一个人将她带出了皇宫。
北韩帝站在宫墙上,目睹少年孤独的背影逐渐远去,未曾上前。
一场与宇文崇鉴的半生较量,失去的是他最爱的人。
夏风微凉,吹在萧家父子身上,吹到苍郁古树上,几片叶子随凄风的夹带下,在身旁悠然飘零,辉映着悲伤徘徊了许久,又飘去,凉意更浓了。
秋季仿佛一瞬来临。
“赵女官如何了?”
萧晏眼白泛红,酸涩的眼眶已无泪水再流出,声音又干又哑。
“不知中了什么奇毒,卫青宇还没查出毒药源头,现不致死,虽有各类补血药材维持着,却是个折磨人的症状。”
每日不受控制的流一次血,五脏六腑逐渐衰竭,可能会因失血过多而亡,也可能是永久用药维持这般情形——不死不醒。
萧晏全身换过血,试过以自身之血为药引,试过直接割血渡给她,可结果依旧无用。
张贴告示重金寻求名医,闻讯而来的有招摇撞骗的,有货真价实的,口径倒是统一,都从未见过此症状的毒药。
“我找遍了所有跟郦王有染的云游道士,猜想是那些人自制的毒药,可惜还未有什么可靠消息传回。”
北韩帝紧起眉目,“有无可能并非郦王?无论是被挟持还是孤注一掷,他都未曾吐露下毒一事。”
萧晏垂首,晕头转脑的在脑中过了一遍可疑之人,忽而灵光一显,叶芷绾早就有了流鼻血的征兆!
折磨人......
“是萧祁。”
皇宫生变那日事态紧急,只将昏迷的他扔进了昭狱,未曾搜身,近日大事小事众多,天子没发话,却是谁都没想起来先去昭狱处置率先谋反的四皇子。
昭狱终年不见天日,是为了营造不寒而栗的氛围,而墙体厚数丈是为了不至于让哀嚎之声传的太远,现下倒是给萧家父子三人交谈增添了许多凝重又沉闷的气氛。
萧晏将阿依幕一并调至萧祁的牢房向她厉声问道:“解药在哪?”
阿依幕蜷起腹间衣衫,一张姣好的面容憔悴而又慌乱,眼神闪躲,磕磕绊绊道:“我......不......”
“在我这。”
盘腿坐在角落的萧祁冷冷发声,半掩在黑暗中俊美容颜失了光色,胡茬长出,多了不少沧桑感,似是一朵即将萎靡的花朵。
他撑地站起,扫向架势颇高的两人,眼中有嘲讽刻薄,也有片刻的悲凉。
“我原以为你还要等她变成干尸了才能反应过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找来了。”
萧晏并不废话,直接上前就去搜身,不想萧祁在他迈腿之时便掏出一个瓷瓶举到吊起的火炉旁。
“你再走一步,我便扔了它。”
萧晏驻足,听他又道:“也别想着偷袭,我这假手一受到外力就会自主松手,可攥不紧。”
“那你想如何?”
“先跪下说话。”
萧晏目光骤紧,转瞬掀袍跪下,“可以了么?”
萧祁挑了下眉,将目光转到北韩帝身上,忽而笑出了声,“怎么你们二人一个比一个狼狈?”
“放肆!”
北韩帝竖眉怒喝,“你一早给赵女官偷下毒药,到底意欲何为!”
萧祁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嘴角浅淡的提着一边,双目愈发深邃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北韩帝。
缓缓问道:“父皇,你很关心她?”
“朕为何不能关心,她是当朝重臣,对大韩贡献非凡,岂容你将其性命视为儿戏?”
“一个敌国将女你视为掌中宝,得知她的身份你给她机会让她自证忠心,证完忠心又为她在北韩今后的日子铺路。”
萧祁轻声讽刺,“您可真是仁慈啊。”
北韩帝漠然回道:“朕不想埋没对大韩有贡献之人。”
萧祁对此理由轻蔑一笑,“是么,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她和先皇后有关吗?”
言语落下,北韩帝身子有些不甚稳当。
人刚走还没有两个时辰,现下提及难免痛心。
可偏偏萧祁对此道个不停:“一个江湖女子,你竭尽心机、力排众议将人送上凤位,她的儿子你寸步不离,刚一落地,册封太子的指令就已拟好,你做这些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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