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今与昔
第二十六章今与昔
林木叶中午和古大夫一起到医馆边的饭馆吃饭。走在路上,一辆飞马从她身边驰过,她只觉得身形一晃,脑袋朝下,就被横在了马背上。
“洛州月牙谷李成竹,请林账叙话。”
那个把她抓到马背上的人对惊呼的古大夫说。
飞马留下一串串烟尘。
烟尘不大,因为天气很潮,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细细飘下小雨。
越走,雨越朦朦。
林木叶知道这是上山的路,路边长青的草木发出一种非常强烈的被灼烤之后的草木气息,一点也不好闻。
好吧,可能是因为她想吐产生的错觉。
马很肥,肉很软,可是折弯在马背上,任谁都会想吐。何况她刚刚吃过午饭,虽然吃得不多。她忍着胃里排山倒海的难受,感觉已经过了天荒地老那么久,马终于在一个开阔平坦的地方停下。
她从马背上滑下去,向着路边那些难闻的植物狂吐起来。
吐到五脏六腑都错位了,她才觉得好一些,翻坐在路边,像一条死鱼一样呼吸。
等她终于可以说话了,她说:“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是仙公山后的一块墓地。
墓地用花岗石筑成,很大,坟包是仙公山的形状,墓碑上写着“艾州扁鹊穆氏女弦歌寿域”。
这是……
穆夫人的墓?
她看向把他带来的李成竹。
李成竹全身素缟,一张脸跟衣服一样白,泪流满面。
“这是她的墓。”他哭着走到墓碑前说:“她原来葬在这里。”
她站起来。
李成竹又犯了疯病。墓地远处,有穿着月牙谷服饰的武士牵着马立成一排护卫。
他们没有人说话。这里的话他们也听不见。
寂静得可怕。
只有李成竹像只白色的孤狼一样哭得抽抽噎噎,“你葬在这里八年了,我今天才来看你。弦歌,弦歌,你当真已经离开我八年了吗?”
她已经知道自己离不开,只好站在一边。下了一场小雨,雨浇在她身上,带着初秋的凉意,大风吹过,冷飕飕的。
李成竹哭一阵,停一阵,发呆一阵,自言自语一阵。月牙谷竟然没有人敢去劝他,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一直到雨停,李成竹似乎闹累了,用常常的衣袖抹去脸上的眼泪鼻涕,双目呆滞地四下望望,转身,看见她。
他的脸色很白,人很高大,眼里杀意瞬间飙升。
林木叶直直地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来没人说话的时候她很害怕,现在看李成竹要死不活地哭了几场后,她莫名其妙地就不怕了。
“是你,对吗?”李成竹厉声道:“当年和楚夏威一起骗我的那个林乞儿就是你,是吗!?”
林木叶咬咬牙。
李成竹喝道:“是不是?!”
林木叶动了动腮帮:“是。”
她的话音很平静,心中却似被一阵惊涛骇浪不断地拍打。
李成竹的双眼瞬间变得通红,脸上的肌肉都颤动起来:“你骗我!她已经死了,你冒充她来骗我!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林木叶的话依旧很平静:“凭你当时也快要死了。楚总管为了救你,为了给你了一线生机。才让我假冒弦歌……”
“闭嘴!你也配提她的名字!你是个什么东西!”李成竹紧紧咬着牙,额上青筋爆出,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是你先欺骗了她。”林木叶道:“你既骗了她,天道轮回,我也来骗你。”
“住嘴!住嘴!住嘴!”李成竹仰天长啸,整个仙公山因此都动了一动。他面色紫涨,原本堪称英俊的脸因为情绪激荡已经开始扭曲。
他瞧了林木叶的右臂一眼,忽然又似一个锅滚滚的沸水被兑进了冰水里一样,瞬间留下两行泪。
“那三年,是你一直在照顾我?!”他呜呜呜地哭起来,像一只嘤嘤哀泣的无家可归的小狗,“我记得,弦歌她一直陪着我……一开始我也是不相信的。我看着她自尽的,我看着她……我那时候还看得见。等我醒来,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楚夏威说弦歌没死……我摸得道她,我听得到她的声音,她的伤很快就痊愈了,一直陪着我。我们……马上要有我们自己的孩子,我的眼睛也很快要复明……”
说着,那只小狗忽然又发起疯来:“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怎么可以冒充她来骗我?!你凭什么冒充她来骗我?!”
如果眼神真的可以喷出火,林木叶觉得自己此刻已经被李成竹眼里的怒火烧死了。但是她没有死。
她依旧用很平静的声音说:“因为我要活下去。因为我的声音很像她,我的身形脸形都跟她很像。因为你当时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靠听音,靠触摸才能辨认我是谁。”
“你胡说!”李成竹原本一直跟她隔着三步之遥,这时忽然闪过来,怒吼着抓住她的双肩:“你跟她一点也不像!一点也不像!我不会认错她的!是你在骗我!那三年是她在我身边,不是你!不是你!”
“你本不会认错,是我故意学得很像……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怎么可以冒充我最爱的人来骗我?!”李成竹目眦欲裂,捏着她的双肩,几乎将她已经碎过一次的右肩再次捏碎。急怒攻心,他的喉头腥甜,嘴角流出一股血。
这时,有偷袭来到他的背后。
他反身一扫,双手接住来人的双掌。四掌轻轻相接,来人已经越过他的头顶,跳到林木叶身边。
是陆饮果。
陆饮果,伸手轻轻圈住林木叶,退了三步,散掉身上的掌力。
月牙谷的武士都围了过来。
“陆公子?”李成竹依旧红着眼睛,癫狂中居然还认得人:“这是我的家事,请你不要干涉。不然休怪李某手下无情。”
陆饮果的声音清清亮亮:“李谷主有病在身,应该回谷中好好休养才是。”
他的眼风里瞧见师父和父亲的身影,于是放心下来。见林木叶脸色煞白,全身湿透,单薄的身子在山风呼啸中瑟瑟发抖,他赶紧解下自己的斗篷,再解下自己的外衫,将外衫裹在她身上。刚才来的路上他多穿了一件斗篷,虽然下了雨,好在雨势并不急切,所以外衫倒是干的。
可惜刚刚应该多带一件斗篷的。
他心里想着,看着林木叶。
林木叶却看着李成竹,用一种很奇怪的,他从来没有见她露过的眼神看着李成竹。
他看了看李成竹,又看了看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心脏好像被什么刺穿了,钝疼。
李成竹看着披着陆饮果外袍的林木叶冷笑,“她是我夫人。你是什么人,也配跑出来管我们家的事。”
说着起掌向陆饮果打去。忽然眼前蓝色一闪,一个蓝袍白须的老人跳出来,宽大的袖子一挥,将李成竹挥退一步。
“李谷主请且息怒。”邹素道。
李成竹大怒,拔出腰间佩剑,向邹素刺去。他盛怒之下,每一剑都刺得极为精准,剑中带着凌厉的剑气,将目前四周的草木都削断了,断草随着山风四处飘飞,墓前的天空为之变色。
但是邹素依旧气定神闲,似乎只是轻轻地挥一挥袖子,抬脚跳动,就躲过李成竹的剑身,收住长剑的攻势。李成竹的剑越来越快。邹素也衣袂飘飘,很快他们就被一片蓝色的衣影覆盖。
忽然,只听一声闷哼,那片蓝色的衣影停止了飘动,白色的亮剑也停止了挥舞,李成竹的口中蓦然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地。
“谷主!”
月牙谷的武士们奔上前去,摆开一个圈,将李成竹护卫在中间。
邹素道:“不必担心,他狂怒之下容易得疯病,我将他一口血逼出来,好过存在心肺之间。”
正说着,忽然山道隆隆,雷风鸣领着数十几精锐铁骑簇拥着穆弦清而来。到墓前下马,穆弦清一眼看见这场景,不由脸色铁青。
“我是穆弦清。”他铁着脸对围成一圈的月牙谷武士道,“让开。”
为首的史彪听说是医仙到了,朝手下使了个眼色,让开缺口。
穆弦清蹲下,看着李成竹。
李成竹神识尚在,看着穆弦清道:“阿兄,弦歌她真的不在了吗?”
穆弦清不说话,将一根针插入李成竹头部,李成竹顿时昏迷过去。
“仙公山庄不会收留他。你们把他带到山下,随便找我哪一个弟子治一治。”穆弦清摸了摸他的脉,站起来,对史总管道:“他的疯疾已有年岁,如果再不找个靠谱的大夫,以后就真的疯了。”
史彪听了,不由大为感激:“多谢医仙提点。谷主这病最近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我们也一直不敢向扁鹊镇求医。”
“不用谢。”穆弦清冷冷看着躺在地上的李成竹:“我恨不得他死了给我妹妹殉葬。但是他死之前,总要把我妹妹的事情说清楚。”
史彪不敢应话,几个武士将李成竹抬上马,匆匆下山。
穆弦清这才向另外几个人问好:“邹老先生,忘机兄,好久不见。”
邹素和陶忘机向他回礼,道:“好久不见。穆先生风采依旧。”
穆弦清看了看陆饮果,目光落在浑身湿淋淋的林木叶身上,然后回身向客人道:“二位远道而来,此处非待客之所,请到我山庄一叙如何?”
邹素道:“如此便叨唠了。”
他们一人一马下山。陆饮果将林木叶抱上自己的马,也跟着下去。
到了山庄门口下马,林木叶一声不吭地走着,白果一声不吭地在后面跟着。走到小院前,林木叶解下白果的外袍,回身递给他。
“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白果接过袍子道。
林木叶也不看他,也不应声,就像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跟自己说话一样,自己走上楼,关上房门。
白果在走廊外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她唤人要热水,不由有些心焦。要敲门,又恐惹她生气,左右不是。不知等了多久,只听她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躲进隔壁自己房中,见她拎着一包衣裳,带着皂角等盥洗的物什往澡堂去了。这才放下心来。自己换了一身衣服,往前厅去见师父和父亲。
穆弦清正和两人相谈甚欢,见了他,笑道:“没想到你和小六还有这样的缘分。”
陆饮果笑道:“我也是才刚知道。”
几个人又说了些话,安排住处,不觉已到了晚间。穆弦清又带着客人去见蓉夫人和孩子,直到睡时方散。
陆饮果回到听雪小院时,二楼房间里的灯都熄灭了。他走到林木叶的房外细听,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陆饮果这才放心。
次日早课罢,柳云婷给林木叶放了三天的假:“你脸色差成这样子,到了医馆,是你给别人看病,还是别人给你看病?”
林木叶无法,只得无精打采地走出书房。碰见雷师叔祖的大弟子孟启明,孟启明跟她打招呼,她不咸不淡地应了。回到房里,吃了伤风的药丸,头昏脑痛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外面下着秋雨,愁云惨淡万里凝,她的喉咙疼得厉害,快到午饭时分,她只得起身梳洗烧水吃。
刚喝了一杯水,有人敲门,在门外道:“林大夫在吗?外客求见。”
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声音轻轻细细的,很小心懂礼的样子。
“在。”
她赶紧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人,极为富贵,身上的草青袍内暗绣着金线章纹,头上戴着宝石珍珠金冠,耳垂厚大,鼻若悬胆,虽然年过半百,但面如美玉,发须似黑缎,眼若星辰。
她依稀记得是昨日跟那蓝衫老人一起来的人,似乎是师公的好友贵客。
“您是……?”
她却不记得他叫什么了。
“我姓陶,名然,号忘机。”
她想起了那个《忘机早报》的老板。
“林姑娘,可否入内一叙?”
她赶紧道:“请进。”
分宾主坐,她给他倒了一杯水,道:“抱歉。我肠胃弱,一向不喝茶。屈尊只能喝水。”
陶然道:“本来就是叨扰,岂敢更有劳烦。”
她道:“先生莫非是《忘机早报》的主人?”
陶然笑道:“正是。姑娘也看《忘机早报》吗?”
“我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不太懂这些。有同门的师兄师姐很喜欢看《忘机早报》,夸赞说图画雕版极好。听说市面上珍藏版的,经过一两年,价值能翻上好几番,堪比古董珍宝。”
陶然笑道:“见笑了。只是江湖同辈们谬赞,所以才得了这个虚名。”
“我听说先生是兆州人,不知道有没有听过兆州有位袁先生,讳青芝的相士?”
陶然笑道:“正是先父。”
林木叶原来想借着问问那份婚约的真假,没想到陶然直接丢出这么一句话,不觉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陶然道:“林姑娘莫怪。我家向来是男随母姓,女随父姓。所以我随我的母亲姓陶,我的儿子随我的夫人姓陆。我此来拜访……实际上也是为了林姑娘与小儿的婚事。听闻林姑娘有退婚的意思,不知道是为何?”
林木叶千言万语卡在喉头,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陶然看着她,一双眼睛十分好看:“说来可能轻狂,我家对于婚约一向严肃慎重,绝非视婚姻如儿戏的轻浮人家。婚事是先父定下的,虽然因为犬子小时身子一直不好没有告诉他,但我辈却从不敢忽略。因为先父有训,小儿二十岁前不得与女方联系接触,十三年前,实在不知道原来林家出了如此大事。如果知道,姻亲之故,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
“听说,贵府中早几年前就派人来找我家通信,只是听说我已死,遂作罢;今年才知我仍在世,所以将婚约的消息告知我?”
“是。虽不知为何林家长辈也没有将婚约的事情告诉你。或者是出于和我儿一样的考虑?”
“且不论吧。只是请问,我若果真已经生死,贵府中该如何处理这个婚约呢?”
陶然语塞,似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个……”
“就如早几年前那样,听说我已死的消息时那样,贵府该怎么处置这个婚约,就怎么处置这个婚约吧。”
“你尚在人世,何故作此语?”
“我听说袁先公是位相士。我少时举家蒙难,记忆里家中从来未跟我提起婚约一时,按缘分说,既然从生死关隘走了一遭,就算我与令公子原有夫妻缘分,而今也该因此断绝了吧?这世上,岂有我生已未是令家人,死反定为君家鬼的道理?陶先生问我为何要退婚,我却实在不知这个婚约为何还在?论理,立约的一方,我林家上下,仅剩我一人,死里逃生,我从未见过真婚约,这个婚约又如何能算数?论情……我也实在不知贵府与我家有何情。至于我自己,这个婚约于我无异于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亦实在难认。之前我已派遣仆人与贵府说了,如今我还是这个想法:贵府若是因为一纸婚约尚在,必须有什么退婚的礼法,我若能办到的,自会尽力配合;贵府如果不计较这些虚文礼节,令公子婚丧嫁娶,又与我有何干系?且不说我从未见过我家的那份婚约,即便真有,当年全家被抄,早已经散轶难寻,难道我还能拿着婚约扣住令公子吗?”
林木叶声音微微颤抖,赶紧止住话头,喝了一口水。
陶然也无话,过了一会儿,道:“当年许多事情,家中的许多情况,如今不好向你细说。犬子的婚事是先父定的,我们即使是他的父母,也不能过问,只好由他自己决定。我出于舐犊之私,原想多了解一下林姑娘你的想法,如今看来有些画蛇添足了。”
林木叶心情平静了一些,道:“今天既然逞一时之气,已向陶公说了肺腑之言,令公子那边,还请代为转告致意。”她将自己的右手摆了摆,“我身上的情况,陶公也是亲眼所见,实在并非良配之选。令公子恐怕未知计较,还请俱以相告。”
陶然道:“我儿非浅薄无知之人……既然姑娘如此说,我自当向他转达。只是他如何抉择,我与内子都无法过问。”他说着站起来,道:“今日冒昧打扰了,如有冒犯,万望别放在心上。”
林木叶站起来,相互作别,送陶然出了房门,自己收拾收拾,去食堂吃过午饭,又睡了一个时辰。
秋日晦暗,阴云彤彤,山庄寂寂无声。她被这时气搅得心上一阵难过,于是搭了下山的车,到处走走散心。
到了镇上下车,不知道想去哪里,茫然四顾,最后去了会仙客栈。
会仙客栈往里走,有许多玩乐的去处,她到赌坊里赌了几把,全赢,兴味索然;出了赌坊去看戏,戏是武戏,咚咚锵锵很是嘈杂,看了一半她就退场了;进了舞乐坊,有跳得极好、吹弹极好的舞乐,可是她到时已经太晚,只看了个尾巴,更觉气馁。去看杂技?也太乱。她这样想着,只好往客栈的前面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虽然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胃口,而且这个时候吃晚饭也太早了点。
她一直这样寻寻觅觅,没注意到身后有一个人一直偷偷看着她。
应雪脚下踏风,用上应氏成名的轻功绝技,轻轻拍了拍陆饮果的肩膀。
陆饮果回头见是她,松了口气:“应姑娘,是你呀?”
应雪背着双手,围着他走了一圈儿,又看着不远的身影道:“你在偷偷跟踪林大夫?”
陆饮果笑而不语,脸上有些羞意。
应雪看着他,深深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转身过去,两步追上林木叶,道:“林大夫?你怎么在这里?”她眼风里瞧见陆饮果又躲了起来。
林木叶见是她,喜道:“应雪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就住这里呀。你呢?今天怎么没有去医馆里值班?”
“我今天放假。本来想到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好像没找到。”
“哎呀,这么巧。我也觉得无聊呢。”应雪边走边道:“你怎么没想到来找我一起玩呢?一个人当然不好玩了。”
“呃……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
“哦,也是。那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呢?”
“我刚刚看了几圈,都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现在想去吃些点心茶水。”
“哦,这个我知道在哪里。”应雪拉起她的手,边走边道:“你喜欢吃什么样的点心?”
“都可以,最好容易克化的。”
“哦。什么茶水呢?”
“最好是红茶。”
“哦,我明白了。我知道这边东二楼有一家大宝斋,应该是你喜欢吃的。”
“真的吗?”
“嗯。走,我们一起去。”
应雪拉着林木叶走了不久,登上东二楼,果然有一家叫大宝斋的茶果店。
“你看看吃些什么?”应雪在掌柜前站着看了一会儿水牌,点了菜,选了个靠窗的座。刚坐下,应雪道:“你在这稍等下,我去解个手。”
林木叶点点头。应雪原坐在她对面。她一走,坐在他们对坐的人就露出了后背。
那人长得虎背熊腰,腰间黄金躞蹀带,身着绸缎,十分富气豪阔。
林木叶原本没有特别注意到他,直到他说:“谷主,我去点菜。”
坐在他对面的人道:“好,去吧。”
林木叶听见这声音,愣了愣,如山的背影离开后,那人的瘦脸忽然就出现在她面前,正是李成竹。
李成竹也看见了她。
他的眼神平静,看来今天没有发病。
林木叶朝他点头,算是问好。
李成竹的目光闪了闪,起身移步,坐在她的对面原来应雪坐的位置上。
“真巧。”李成竹道。
“真巧。”林木叶道。
默然片刻,李成竹深深瞧了她一眼,道:“你一直都记得所有的事?”
林木叶摇头:“不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什么时候?”
“……忘记了。没有特别去记。”其实是在润州时楚总管来找她的时候,也许是受了楚总管那张脸的刺激才想起来的。总共也没有多久。
“……为什么不来找我?”李成竹目光闪烁。她知道那是因为他有眼疾,容易迎风流泪,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仔细想了想:“……一开始是因为不敢去。后来就懒得走了……也是羞于启齿,无颜以对。”
李成竹很短地叹了一口气:“……那我呢?”
林木叶的心底大动。她想也不敢想有一天她能跟李成竹这样平心静气的面对面坐着说话。她觉得在弦歌墓地上他们两的样子才是正常的。于是此时堪称宁静祥和的气氛于她而言就如天赐般弥足珍贵。
她低着头:“对不起。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当年我离开谷中,发生了何事?是楚夏威要害你吗?”
林木叶摇头:“不是。当时……是我收到你的信,怕你回来看见我知道我不是穆弦歌,心里害怕,所以偷偷逃跑。楚总管派人漫山漫谷地搜查,我心慌意乱,半夜没看清路,就从切地崖摔下去了。”
“所以你是意外跌下去的?”
“……嗯。”
“你那个时候……已经有身孕了?那时候在柳氏的医馆……你,我,我……”
“……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们就那样一起送走了那个孩子。”
“真的是这样……”
林木叶抬头,见他双眼发红,恐他又发疯病,忍不住道:“……都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么多年,你放下吧。”
“放下?我怎么放下?我以为我已经苦尽甘来,我……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我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李成竹眼中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错的是我,但弦歌没有错。为什么要冒充她……我有错,为什么活着的是我,为什么死的是她……”
林木叶果断地截住他的话头,道:“活着就是对你的惩罚。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理由的话,这一些都是你的惩罚。弦歌的死是对你的惩罚,我的出现也是你的惩罚。你要想着:都是你活该,你要活得清清醒醒地受这些惩罚,不要想着疯了就可以逃避这些。”
“……原来是这样么。”
“或者你可以想着,弦歌在天之灵,希望你过得好好的。”
李成竹喃喃道:“……她恨我,她到死的时候都恨着我。她宁可去死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如果人死后无灵,她自然无法再恨你;如果人死后有灵,她知道你当初的真实想法,只会怪自己死得太绝决,没有给你机会解释,她还是会希望你过得好好的——我毕竟当了三年的弦歌,了解她一些。”
“是么。”李成竹似乎听了进去,自嘲地笑了笑。
他们说话的时候,史彪早已回来了。他见李成竹和林木叶说话的场景,便包了茶室,远远地护卫站着,有原来的茶客要过去,都被他悄悄挡住。
“说说我吧。”林木叶说,“我常常想,我初见你的时候虽然很穷,但至少四肢健全身体健康。遇见了你之后,就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大概就是我当初趁着你眼睛看不见欺骗你的报应。所以虽然也恨,但是觉得是对自己的惩罚,所以想着想着就心安理得了。想在想想好像不对。我既然骗的是你,合该受你的恨。你从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要杀要剐,我也得听你一句话。”
李成竹冷哼:“难道我这样恨着,你果真就要去死吗?”
“我也真做不到。虽然活着没滋没味,但既然活着,还是活着好。”
“所以你就活着吧。活着就是你的报应,活着就是我的惩罚。我活着恨你,你活着恨命,我们只能这样死皮赖脸地活着。”李成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史彪过去扶起他,将他背出了茶室。
茶客们都断断续续地回来了。他们原先等在外面,自然知道刚才那个大汉是为了保护哪一张桌子的谈话,那个男人走了,女人还在。他们自然而然地绕着那只桌子走,好奇地用余光偷看那个美丽的女人。
这时有个人走了进来,径直站在了林木叶面前。
不是应雪。
林木叶一点也不吃惊。
白果道:“我送你回去吧。”
林木叶抬头看他:“你都听见了?”
白果没有答话,但林木叶一看他的脸就知道答案。
林木叶道:“那很好。这些事以后应该不会再被提起了。你听见了,我就不用非得再说一次。这样很好——请坐吧,既然来了,总得吃些东西再走。”
白果蹙着眉头看她:“你还吃得下吗?”
林木叶想了想,道:“也是。那走吧。”
他们两一起坐着马车,林木叶靠在车壁上,白果将一个隐囊垫在她的腰后,又将一件披风折了几折,垫在她的脸边。
林木叶一样不发,直直地盯着车壁的某处发呆。到了山庄下车,她依旧像没看见他一样,直挺挺地走回听雪小院,走回自己房里。
“你……你要吃晚饭吗?”
在她关上房门之前,他赶紧问。
她的眸子定了定,摇摇头:“我要一直睡到明天天亮。”
这天晚上,林木叶睡得并不好。
半夜时分,她头痛欲裂,几乎不能安枕。等头痛渐渐减缓,全身的关节又开始酸痛。外间的秋雨声传进来,往年她在润州冬天才会犯的风湿,这时就开始发作了。这样挨了一夜,到早上她起来时,只觉头重脚轻,比昨天还要沉重。
吃了早饭,又向先生拿了几服药,回房倒头睡下。
一直睡到傍晚时分,外面天光敞亮,原来已经放晴。她蒙出了一身汗,去洗了个澡,顿觉精神一振,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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