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蒲塘里
蒲塘庄的北面,是一条河。这条河,很有名了,叫蚌蜒河。滔滔东流的蚌蜒河流经蒲塘村时,分出一条支流,一路向南,通到蒲塘村南面的水廓镇。这条南北向的河,蒲塘村的人叫蒲水河,水廓镇上的人叫水蒲河。反正是一个不让一个,都要抢在头里做老大。但最终连水廓镇人也认了,还是叫蒲水河顺些。于是,便也不争了,从此尘埃落定,这条向南的港汊,从此叫作了蒲水河。
这一说,你可能就听明白了,蒲塘,其实就是一块伸向河中心的陆地。楚水人把这样的地形,都叫作垛子。蒲塘四面都是河汊,是一个典型的垛子地貌的所在。蒲塘是个大垛子,村子里还有小垛子,或者伸到蚌蜒河里,或者伸到蒲水河里。
蚌蜒河的名声大了,三国时候就有了。魏国和吴国,就是蚌蜒河分开的。你说这名声大还是不大。从三国时候就有了。
我们的爷爷当然是知道这事的。他是个私塾先生,读了一辈子的书,什么书没有读过?不过,教学生读《三字经》,关于三国的历史也就只有一两句,什么“魏蜀吴,争汉鼎,号三国,迄两晋”。其他的东西,没了。历史里面的弯弯曲曲,波诡云谲,在这十二个字里烟消云散了。
但我们得实话实说,历史在我爷爷这里,倒也不是一笔糊涂账。平常,他少不了要跟人家讲古论今,讲姜子牙封神,讲楚河汉界、三国鼎立,讲投鞭断江、玄武之变、狄公案、黄袍加身、包公案、九子夺嫡、施公案……
这些,村上的人都还得晓得,都喜欢听。这些故事,蒲塘里的好几代人都听过,从小听到大,从大听到老。只要你是蒲塘里的人,都听过这些故事。
逢年过节,我们的爷爷当然免不了要开个书场,书场就开在思齐学堂里。三两个人也照开,十个八个当然更得开。来的都是客,只要对方开口说要听故事,我们的爷爷自然就会讲。逢年过节,来我爷爷这里的人,不是替孩子交学费,就是来听他讲故事的。再不,先交了学费,再接着听故事。两场小麦一场打了。
夏夜乘凉,也会有人请我爷爷弄个书场,把个炎夏纳凉的时间给打发了。于是,我们的爷爷就会挑一些古书上这事儿那事儿的,讲上一讲。至于什么胡服骑射、焚书坑儒这些玩艺儿,我爷爷就讲得少了。这里面的曲曲弯弯,拎着大锹、锄头的庄稼汉,不需要懂,你讲了,他们也不明白个所以然。这一来,我们的爷爷就懒得讲这些了。眼前的事,譬如,这两支部队,今天你打他,明天他打你的,他说不好,也不说。就是人家问你们家大儿郎不是参军了吗?说说你家大儿郎的事?我们的爷爷仍然不说。当然喽,他心里是倾心于我们的父亲这一边的。大儿子当的是人民子弟兵,不是老爷兵。好些次,我爷爷遇到方家的大财东方锡君和方锡君的儿子方晋元,总有点不好意思。方锡君倒也没觉得啥:“二先生,不妨事的。不就是当兵打仗吗?当这边的兵,当那边的兵,你哪里能做得了主?再说了,你总不至于让德麟回来打我吧?”
“哪能呢?锡君兄帮衬了思齐学塾那么多,我们家方德麟再不识数,也是知道好歹的。”
话虽然这样讲,但我们的爷爷明白,锡君日后怕是要摊上事儿。家业这么大,田产那么多,家里的长工、伙计、老妈子的也那么多。儿子身边有小厮听用,女儿身边有丫环服侍。这都像什么了?皇亲国戚的样子啊!都到这时候了,还在买田,还在置家产。
还不听劝。说这也是发善心,替人家找一碗饭吃,帮人家找个可以住下来的地方。
听上去,也没有说错。在锡君家帮工的,倒也没有哪一个说东家刻薄的。可是,这锡君是真聋子还是真瞎子啊?不听到外面的风声?这不,前些天,杭堡的朱家,被人端了。听说了,倒不是大儿子的部队做的,但是,所有人都晓得,是这边的人做的。这边的人做什么活儿的?不就是专门打土豪分田地的?
我们的爷爷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方锡君没有听。看看吧,事到临了,出事儿了。杨家一个,蒲塘一个,陪着杭堡的那个姓朱的土豪,一起上路了。丁桂儿和方晋元哭得昏天黑地的,也是一点儿办法没有。
我们的爷爷,活了一辈子,终于算是活明白了,知道大儿子这一步跨出去是跨对了。眼下外面的形势,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弄得清爽。
但我们的爷爷不会拿我们的父亲的事说故事,这事儿没啥好张扬的。当初,来征兵,敲锣打鼓的,我们的爷爷说:“行了行了,意思到了就行了。不就是去当兵吗?虽说也算是走县过府,可也不是什么当官作宰。意思到了就行了。”
马上就有人接过话了:“为官作宰的人,原来不都是扛枪打仗的?”
我们的爷爷笑笑,没有接话。为官作宰的人,原本确实都是带兵打仗的。哪一个为官作宰的人不是从枪杆子里面爬出来的呢?
但我们的爷爷想到的是另一层,这里刚刚把个日本人打走了,将来是什么样的天,都不晓得。当上了这边的兵,明面上,就是跟上边过不去。但这边的人,我们的爷爷也看出来了,早晚得坐江山。
当然了,我们的爷爷也不傻,他明白,改朝换代,虽然就是眼前的事了,但不能太声张。而且,也看得出来,还得有个几年枪林弹雨的日子。总之吧,大儿子一当上兵,就是过刀头舔血的日子,有什么值得喜庆的?
想到大儿子,我们的爷爷心里是熨帖的,是舒坦的,是开心的。
我们的父亲还在家割草放牛的时候,我们的爷爷总是时不时地把那些不想跟蒲塘庄上人谈出来的事儿给搬到台面上,父子俩,有时候就像兄弟俩,天南海北地扯。虽然,那个时候,我们的父亲才十二三岁的样子,但我们的爷爷,早就认定了,方家这棵茄子是能做种的。你看看,这个小子,读书还真是块料子,“三百千千”不要说了,《大学》《中庸》也都读得滚瓜烂熟。这不,已经开到《论语》了。还得一边放牛,一边做些田里的活儿和家里的家务。这小子,灵光!
庄子后面这条河,爷爷也讲给我们的父亲听过,可是,我们的父亲想得比他要多一些。有一次,我们的父亲质疑我们的爷爷了:“父亲哎,你哪里晓得这就是魏国和吴国的分界的?滚滚长江东逝水,物换星移几度秋。当时这条河,说不定,早不是眼前这条河了。再说,那时候,一千多年了,都上下两千年了,蒲塘村那时候是个什么样儿,谁晓得?而且,我们方家是明朝洪武年间被赶过江来的,这才几百年的事?蒲塘村这一块田地,当时是沧海还是桑田,三国时代的样子,我们方家的祖上,应该没有看到。那时候,是不是这样子,还真说不准。”
我们的父亲这么一说,我爷爷还真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跟他的大儿子说道的。他也不反驳儿子,心里是替儿子高兴的:“这小子,到底读完了一部《论语》,想得通透。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了,这小子,读了整本,还真是把什么事儿都整得明明白白。”
我们的爷爷这时候又想起当初他与我们的父亲这番话了,心里便来了感慨万端:这思齐学塾,几百年下来了,现在,却要在他这里毁掉。这是从未有过的大变局啊!这让他方云卿怎么对得起方家祖上的世世代代呢?
想想就让人伤心伤神。大儿子讲得不错啊!从大明朝开始,五六百年了,蒲塘村的方家这一脉,每年都会有一个人做先生。不管哪一代先人,到了临终的时候,总会对那个将要做先生的那个下一代先生交代几句最重要的话:
“记着,我们方家一代出一个先生,你这一代,就是你!你要把书教好,把人做好。师德为上,爱生若子。记好了!你哪一天像我这样要离开这世界了,也要选好你的下一代中的一个德才兼备的儿郎,并要他记住这样的祖训。教书先生这行当,孔夫子时代就有了。圣人传承,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记住,切切!写字,横平竖直是一定要教好的。横平竖直教好了,做人,也是这样,方方正正,就跟这字一样。我交代的,就这些了,差不多了。记住,一定要把这些教给弟子们。”
说完,人就去了。
看看吧,这么大的一件事,一代一代地,就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了。到我爷爷这里,十二代人了,都这样的。
可现在,要在他这里断了。
这思齐学塾,要拆了。你说说,这都成什么事儿了!
蒲水河在出庄子前,把小小的蒲塘村隔成了河东与河西两边,然后,蒲水河就一路向南流去,流出了蒲塘村。这样,蒲塘村的南边是蒲水河,东边也是蒲水河,西边还是那条蒲水河。一条蒲水河,向南流出蒲塘村时,水势也一下子阔大了许多。
蒲塘村西南角上向蒲水河西边潲出来一个小垛子。这小垛子伸到了蒲水河里,东面西面南面,就三面都环水了。方家门族的思齐学塾就在这小垛子上。是三间高高大大的瓦房,青砖黑瓦,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东边一间是先生的书房,西边一间独自开了个小门连到外面,里面也留了个小门。这一间是专门做厨房与餐厅的。中午放学时,学生就从这小门进到西房用中午餐。不愿意在学堂用中午餐的,自管回去,下午上课时间到前一定要赶来就是。
学塾的院东墙,也开了一个小门,门虽设而常关,只有先生自己会经常打开,坐在屋子的东山墙下,喝杯茶,抽三泡水烟,间或,则看向河中百舸争流。这时候,先生是满足的,自在的,惬意的。偶尔,先生会轻声吟一些古诗文,再不,就拿着自己写的一些文字,摇头晃脑诵读一番……
院子大得很,棂星门,泮池,泮桥,该有的都有了。每一年,新生来了,开笔礼总是要举行的。棂星门的门框,都已经磨得油光发亮的了。泮池泮桥,不算大,但院子里有了这半亩方塘,天光云影倒也全在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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