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七 比箭
屠格擎起弓来,也不再搭话,“嗖”的一声,羽箭出手,直取隗多友的咽喉。隗多友看准箭的来势,伸出右臂一挡,哪知那箭射到中途竟倏然退了回去。隗多友空挥了一下手臂,竟什么也没碰到,样子有点滑稽。猃狁王身后的射雕者们大声哄笑起来。
隗多友这才发觉,原来那箭后拴着根绳子。屠格面有惭色,将绳索绕在手中,来回套转,收回了箭,他射闪着隗多友的目光,说道:“轮到你了。”
隗多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群射雕者,也从箭袋中摸出一支拴着绳索的箭来。这种箭名曰矰,是专门射飞鸟用的,绳索名曰缴,一端拴在箭上,另一端握在手中,便于射出后将箭收回。
隗多友慢慢将箭缴展开,用手细捋了一遍,从怀中摸出只铜制的指环,套在右手拇指上。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大黄弓摘下,隐约中,听到一个猃狁人惊叹了一声。隗多友冷冷一笑,深吸一口气,将弓拉着满满的,微眯右眼,箭锋指向了屠格的咽喉,想了想,又瞄向了他的左肩。
方才展开箭缴之时,人人都看到了,那箭缴长不过一丈,而隗多友与屠格之间相距三十步,这箭无论如何也射不到屠格身上。猃狁人以为隗多友不过做做样子,是以嘻笑不止。屠格骑在马上,漠然地遥望天边,丝毫不加防备。
隗多友左臂伸得笔直,纹丝不动,额角的青筋轻轻跳动了两下,右手一松,羽箭呼啸着飞了出去。
屠格眼见那羽箭来势劲疾,虽心里明白并无危险,仍忍不住暗暗心惊,脸上却不肯现出钦佩之色。他索性闭上眼睛,静等那箭中途退回。蓦然间却听到族人们的一声惊叫,只觉肩头一痛,羽箭竟斜插在自己的左肩之上,箭尾尚连着一截丈许长的箭缴。他头脑中一片混沌,连疼痛也忘记了,怔怔地望着隗多友,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箭缴断后,箭势减缓,插入肩头并不甚深,但鲜血仍是汩汩流出,浸湿了半截衣袖。屠格回过神来,竖起大拇指,笑道:“你连箭缴都射得断,我不是你的对手,第二箭你先射吧!”
他将手上的弓箭掷在地上,跳下马来,面对着隗多友,竟似要坐以待毙,且脸上神色不乱,平静如常,浑不以生死为念。
攸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冲隗多友说道:“方才那一箭,我并非有意戏弄你------那是父王要我这么做的!唉,这辈子我的箭法是比不上你了,下辈子却未必,到那时,咱们再来比过,说不定我的箭比你的更快。”
屠格说完,面上露出微笑,转过身去:“兄弟,你射我的心脏,别射我的脸,否则下辈子我打败了你,你又怎知那人就是曾败在你手下的屠格王子呢?”
他这一声“兄弟”叫得极为自然,仿佛真当隗多友是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一般,隗多友心头一势,不由想起了卫和。想到兄弟情深却不得不离散,心中酸楚,又见屠格肩头血流不止,又略感歉疚。他伸手入怀,掏出个小葫芦,掷给屠格,说道:
“这箭镞是三翼的,伤口极难愈合,涂上这药,好得就快了。要想嬴我,你这就回去好好地学本领。怨天尤人,不思自奋,转而寄望于来世。如此行为,非好男儿所为。想做我的兄弟,就不能这般没志气!”
屠格脸上肌肉牵动,现出坚毅之色,咬牙说道:“你等我一年,明年咱们还在这祁连山下比箭,我屠格敬佩你,但也不怕你!”
隗多友笑道:“好兄弟,一年后,我一定来这里等着!”
屠格拍马回归本队。那些猃狁人虽然担心他的伤势,但在他与隗多友决斗之际,却无一人上前相助。直到屠格回转,这才纷纷探问。有两人将他的上衣撕开,用小刀缓缓地将箭镞起出,清理了伤口,涂上了隗多友所赠之药。立时血流见缓,只片刻功夫,伤口便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那两个猃狁人见了,面露喜色,看看那药,再看看屠格的伤口,都是大觉惊奇。cascoo.net
屠格远远地冲隗多友笑笑,拱手致谢。
眼见屠格伤势已无大碍,隗多友正待告辞,谁知一直沉默的猃狁王却将他叫住:“隗将军既胜了我儿,就这样走了吗?”
他叫我“将军”,想必已知我的身份来历,隗多友这样想着,不知这位在草原叱咤风云的人物此言何意?见他脸上露出不解之意,猃狁王轻哼一声:“你便是号称‘卫国战神’,大败无终与隗戎联军的隗多友,是也不是?”
隗多友咬咬牙,既然被他认出,自己也不能做个缩头乌龟,他挺了挺胸膛,大声应道:“不错,我就是隗多友。大王有何吩咐?”
猃狁王并不直视他的目光,而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前面的山岗,隔了一会儿才说道:“无终虽与我猃狁分支数十年,但毕竟同宗同源,朝歌大败与你手,我猃狁脸上亦无光。何况你刚才比箭胜了我儿,这要传出去,周人岂不要传说我猃狁无人?”
“那你待便如何?”隗多友强压怒火,低声问道。
“方才我儿与你约定比三箭,他已受伤,不能再射。这余下的两箭就由我与你比了如何?”
“那你可想好了。”隗多友冷冷应道:“你以一国之尊和我一个卫国弃将比箭,若是死于我箭下,岂不可惜?”
“哈哈哈------”猃狁王仰天大笑道:“我诸子已成年,死了又便如何?我猃狁勇士以病死榻上为耻,死有何惧?”屠格与其余射雕者似乎要开口劝他,猃狁王一挥手将他们叱下,面对隗多友说:“过会我便一箭射死了你,让你这个夸夸其谈的小子见识一下什么才是人箭合一的最高境界!”
隗多友了他如此自信,心痒难耐,急欲见识一下他的箭法,便擎起大黄弓,说道:“阁下是真有本事,还是信口胡吹,得射完了箭才能知道,咱们这就比比!你要是胜了我,我给你叩头赔罪!万一被你射死了------”说到这里,不禁哑然,心想:“射都射死了,还能怎样?我这话说得可多余了。”
猃狁王听完,畅快地一笑,说道:“好,快人快语,痛快!不过,咱们不在这里比箭。”
隗多友一愣:“比箭还分什么地方?这里不能比吗?”
猃狁王双眼瞥着隗多友,停了一会儿,说道:“天下没有最好的箭法这一说,只有最好的箭手。好的箭手顶重要的是静心。手一握上弓箭,毁誉,巧拙,胜负以致生死便通通置诸脑后。人即是箭,箭即是人,人箭合一,浑然忘我,这才是射箭的最高境界。至于你------”他轻篾地笑笑:“还差得远哪!”
隗多友还从未受过这般奚落,一时间热血上涌,怒气转盛,想着:“这个匹夫,也太不知死活了!难道换个地方我就会输给你不成?我先不和你计较,等远会儿嬴了你,再好好地羞辱你一番,看你还有何话说?”转而说道:“好,阁下说到哪里比,咱们就到哪里比,我隗多友绝不占人便宜,定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猃狁王用手指向前方蜿蜒起伏的群山,说道:“我给你选了一处绝佳的葬身之所。前头有两座对峙的山峰,各高百余丈,而相距不过七十步,峰顶仅可容身。你我分立双峰,举箭互射,只能遮挡,不能躲闪,斗起来岂非大是有趣?”
隗多友不屑地一笑:“大王好有兴致啊,这个法子好是好,只恐阁下久居王位,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在峰顶立不住脚,未等比箭便已跌下去摔死了。”
猃狁王直视着隗多友,缓缓说道:“我虽久居王位,但沉稳厚重,你精力旺盛却轻狂浮躁,咱们是各据优势,正堪相斗。”
隗多友将手一伸:“请阁下先行,友行于后,定奉陪到底。”
猃狁王看了看天色,回头对侍从们说道:“再过一个时辰,你们便去拾些干柴,生起篝火,备好羊腿和马奶子酒,待我回来与诸君痛饮。”他又转头冲着隗多友说道:“我们草原的马奶子酒,醇似甘露,味比醴泉,饮后有兰香盈口。饮之需如巨鲸吸水,尽千盅而微醺,唉------真乃人间之至味------”
他舔了舔嘴唇,似在回味,半晌方说道:“也不知你还有没有命喝到------”说罢拍马而去。
隗多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随后跟上。
两个人在山上攀爬许久,那山势初始甚缓,渐渐变得险峻起来。谷壑幽深昏暗,雾气升腾,远处冰川雪水融化,水流四注,瀑布飞泻,声荡山谷。
猃狁王渐渐有些气喘,不时坐下歇上一歇。隗多友眼见日头将要西沉,心里发急道:“阁下这般走法,等到峰顶只怕就天黑了,还比什么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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