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梦魇
“太子殿下,”獳羊姒扭捏着衣服下的青色缎带,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事情:“您和召公去了丰邑后不到半个月,大王他就把齐侯给当殿烹杀了!”
“啊——”姬胡只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炸开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头发丝一直延伸到脚后跟。好半天,才嗫嚅着问道:“那------那究竟是为什么呀?”
獳羊姒轻叹一声,慢慢讲述着事情的始末。其实,周夷王一开始只是想把齐侯吕不辰给拘押起来,一直到他肯把王子皙交出来再看如何处置。可是那日纪侯派往营丘的密探来到镐京,带来了两个消息,这才彻底惹毛了周夷王。
这头一个消息,是王子皙逃去了莱夷。本来,对于姬皙出逃这件事,周夷王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他却偏偏逃到了莱夷。那可是周王朝的法外之地,且一向对中原虎视眈眈,如今姬皙为莱夷王座上宾,这说明了什么?这不就坐实了纪侯的指控,齐侯与莱夷勾结,欲图谋中原吗?
这第二条消息,那密探可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打探出来。原来,楚国的熊渠那段时日曾派人前往营丘寻访王子皙的下落,一听说人去了莱夷,马上又去莱地寻访了。至于为什么?隐约听说是因为去年太子南征时,熊渠在铜绿山下被困于八门金锁阵,险些被擒。幸好有王子皙的死士们奋力营救,这才幸免于难。如今听说周王要捉拿姬皙,特意前来搭救一二的。
这两个消息一对上,周夷王勃然大怒,这还了得?吕不辰一身与楚国与莱夷勾结,定会搅动周室天下,动摇社稷于风雨飘摇之中。再加上纪侯与纪姜的卖力煽动,周夷王盛怒之下,将齐侯吕不辰剥去衣衫,于大殿之上,当着四方诸侯的面,投入鼎中活活烹杀。
将活生生的人投入煮沸的鼎中?姬胡想象着那个场面,只觉一阵冰寒之气从足底渐渐升到了腰间,他感觉双腿冻住了似的,挪都挪不动。獳羊姒也是心有余悸,喃喃道:“活了大半辈子,那场面可真是第一回见,太可怕了!”
“怎么?嬷嬷亲眼见到了?”姬胡很是惊讶,论理后宫女眷是不能去往前殿的。
“还不是纪姜出的好主意。”獳羊姒愤愤道:“她撺掇大王把烹杀完齐侯的大鼎放在驷马大车上,拉着在各个宫门前展示一番,还非要各宫嫔妃出来亲眼目睹。”
“这是为什么呀?”姬胡想不通,为什么纪姜要如此恐吓诸宫女眷?
“她对大王说,这样好让各宫妃嫔警醒各自的父兄,自此对大王忠心不二。可实际上,谁不知道她这样做就是为了让自己立威,从此在后宫说一不二,好架空王后。”
姬胡这下明白了:“怪不得宫中人人自危,原来如此。”
想起那恐怖昏乱的一日,獳羊姒还是咬牙切齿:“那贱婢,明知宫中这么多有身子的,还这般恐吓她们。这不,鄂姞当场被吓晕了,流了血,医者一诊脉,原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子还不自知,一下子流产了。邓曼和黄嬴肚子很大了,看了这一幕,全都早产了。邓曼的孩子生下来便没了,是个女儿;好在黄嬴生了个儿子,跟小猫似的,王后派了好几个医者去看着,还不知能不能保住。她们倒还好,最惨的是莒嬴!”
“莒娘娘怎么了?”姬胡印象中,莒嬴最不得宠,能有什么祸事上门呢?
獳羊姒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这些日子跟着番己身后,里里外外料理了不少事情,语气中难掩疲惫:“当夜,纪姜自是拉大王前去秋寥宫的。满宫里都知道她爱显摆,每回大王在她那里时,都会把自己的陪嫁媵妾召过去值夜。那夜是孟姜值上半夜,莒嬴值下半夜。本来好好的,可后半夜时不知怎的大王醒了过来,提着剑冲出内室。也怪莒嬴自己上赶着迎上前邀宠,竟被大王一剑给捅死了。”
“啊——”姬胡惊恐不已,他没想到自己不过离宫一个月,竟然发生这么多大事。一时竟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之感。
獳羊姒也有些难为情,姬胡虽是自己看大的孩子,但毕竟是个男孩子,这般直白地表述这些宫帷之事也不知是否恰当,一时有些踌躇。她绞着帕子,难为情地结结巴巴劝道:“太子殿下,也------难怪大王心绪不宁。那天看到大鼎的人哪有不害怕的?人还在里头浮着呢!唉!要不是纪侯父女一步步逼着,大王哪里做得出这般狠绝之事?”
“姒嬷嬷,那父王是因为此事才生病的么?”姬胡问道。
说起这个,獳羊姒语气这才轻松了些:“其实,大王也没有什么病,不过就是总是梦魇,不敢独个儿睡觉。所以日日离不开王后,这几天不但每晚都召王后去大殿陪他,白日里也不时宣召。唉!王后宫里还有这一大摊事要料理,还得时时陪伴大王,真是分身无暇呀!”
姬胡走出中宫,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张开五指,让阳光能透过指缝挥洒到自己脸上,好让心底的阵阵寒意得到驱散。齐侯吕不辰死得惨,莒嬴死得冤,还有那两个未能谋面的弟妹,他们都很可怜!可是他又有什么错呢?为什么镐京百姓说“大王都是为了太子------”,就把一切的因由都归结到他身上?
他只觉胸口闷闷的,恨不能大喊几声,可是------不行啊,他姬胡可是大周的太子,不能这么干!他只能郁郁地回到东宫,要是少傅在就好了,至少可以有个人说说话,他想。
番己走进内寝殿时,只见周夷王正把脑袋蒙在锦被里,说什么也不肯露头。床榻前的内侍贾劝说着,脸上是透不出的焦虑与无可奈何。一看见番己便跟见着救命菩萨一般:“王后娘娘,大王他------”
番己摆摆手,意思是都明白了,内侍贾会意,便与季桑一同退了下去。
姬燮这才从锦被里伸出头来,清俊的面庞难掩苍白之色,颔下的胡须因为多日不曾打理如野草般漫长,长长的头发披了满肩,整个人在这幽暗的室中看来形同鬼魅一般。
“阿己,你来了!”他一把揪住番己的手,力气颇大,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捏得番己生疼。
番己不着声色地抽出手掌,拿了把骨梳来替他梳理头发:“大王,莫不是又做噩梦了?”
“是啊,孤又梦见那个大鼎了!吕不辰躺在里头,眼睛瞪得圆圆的,身上的皮肉已变成红色。后来------后来不知怎的,那个大鼎也变得透明了,吕不辰的皮肉也变成透明的,能看见里头的五脏六腑。然后,然后他全身就化了,就一个头飘在上头------啊,”他猛一转头揪住番己的胳膊:“阿己,你说他会不会变成厉鬼来找孤索命啊!”
“大王!”番己轻轻推开他,继续梳头,一下一下地,如轻柔的抚摸,姬燮渐渐觉得心定了些。番己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会的,那个大鼎臣妾已命他们埋入城郊土中。何况自古没有‘以臣凌君’的道理,吕不辰即便要复仇,也不会来找大王您的!”
“那------他会去找谁?”姬燮颤抖着声音问道。
番己收起骨梳,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大王,此事你处理欠妥。纵使齐侯有千般不是,纵使他有谋反之心,您也不应该当着四方诸侯的面当殿活活烹杀。您这般做,虽然会使他们心生畏惧,却难免留下暴虐之名。您虽为大王,可也得当心史官之笔与万民之口哇!”
姬燮想开口辩白几句,却什么也说不上来,只好如犯错的孩子般任由番己数落。末了,只小声嘟囔了几句:“舅舅他言之凿凿,不由孤不信啊!”
番己冷笑几声:“纪齐两国矛盾重重,他的话不可全信啊!但凡大王事前与臣妾商议一番,决不至此。依臣妾的主意,只需将齐侯软禁于镐京,再下王诏另立一位齐君掌管东海之滨。只消过个几年,吕不辰之势力定然瓦解,岂不比如今这局面强吗?”
想起被自己梦游冤杀的莒嬴与没缘份的两个未出世的孩子,姬燮也是心痛愧疚,再也不敢辩驳半句。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王,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有用。你首先必须振作起来,不能成日里像个蚕蛹般躲在被褥里。你是周王,总不能一辈子不上朝,不处理国政吧?齐侯已死,你得为齐国善后,抚慰后宫及国人之心啊!”
“阿己,”姬燮怯生生地说:“孤也知道不能一辈子躲在内殿不出来。可是------孤害怕呀,这个大殿------”他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下:“这个大殿里好象处处都有吕不辰和莒嬴的影子飘荡,孤好害怕。白天晚上都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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