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窒息
日子就那样平淡且没有起伏的过着,每天在上课放学上课放学中反复循环着,随着时间越来越临近元旦,大家的情绪也越加高涨。
这是他们能参加的最后一年元旦晚会了,很多同学可能在下半学期就不会来上学了,可能不念了,也可能提前去职高,这种现象在这样的小镇上是格外常见的,这样小的县城有三所高中,而镇上的初中升学率不到一半,所以在初三下学期到初三结束时,会有很多人断断续续的离开,放弃升高,选择一条自认为更合适的路。
所以每次对元旦晚会热情度最高的便是初三这一年级,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全班一起热热闹闹的参加活动。初四班里的人不全了,冲刺中考的他们也没有参加这种活动的机会了。
那年初雪那天,是元旦晚会节目筛选的那天。这年的姜岁阑什么节目也没有参加,不仅仅是拒绝了自己的班主任,也拒绝了陈老师给自己布置的所有任务。她从参加完去年的区艺术节后,便再也没有了站在舞台上的勇气。
她喜欢舞台,可经历告诉她,站在舞台上是有“错”的。
那天下午刚好是社团课,大家去参加自己社团的自由时间。姜岁阑的社团在筛选节目,她就偷偷的带着许诺来凑热闹。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一大半节目了,后面的节目也千篇一律,许诺和姜岁阑只觉得味同嚼蜡。看了看正对着自己的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许诺和姜岁阑两个人决定提前去吃晚饭。
两人在下楼的时候碰见了正在角落里玩手机的宋昱钦。许诺起了怀心思的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的拍了拍宋昱钦的头。宋昱钦以为老师来了立马把手机揣兜里,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许诺,生气的锤了一下许诺的背。姜岁阑笑嘻嘻的走过去,只觉得这两人像个活宝。
自那些事情发生后,姜岁阑和宋昱钦似乎比以往亲近了些。因为许诺的缘故,两人偶尔在课间还会隔着几排座子说句话。
“走啊宋昱钦,我们吃饭去,你正好回家。”许诺猛地拉过宋昱钦背后的帽子,套在了宋昱钦的头上,两只手握着帽子的边缘,把宋昱钦的脸困在了帽子里。
宋昱钦看不见,用手推着许诺,抬起腿给了许诺一脚,许诺才松开手,他摘下帽子,有些长的头发因为刚才那么一闹,有些凌乱,他用手随便捋了捋,站起来扯了扯自己不整的衣冠。对着许诺和姜岁阑说:“走吧。”
宋昱钦在下楼的时候依旧看手机,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是没看到什么好消息,他的眉头紧蹙着,他拍了拍许诺的肩膀停了下来,指了指旁边的走廊示意自己去打个电话。
他走向走廊尽头,在拐角处的姜岁阑和许诺只能听到宋昱钦的语气有些紧张,但距离隔得很远,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过了会宋昱钦走了过来,许诺看着宋昱钦紧张的神情便问道:“你家……”她不知道姜岁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立马噤了声。
宋昱钦摆了摆手说到:“没事,走吧。”
走到一楼的时候,他们发现天已经下起了雪,雪下的很小,是不用打伞的程度,三人都走出了多媒体楼,许诺才急乎乎对着姜岁阑和送昱钦说道:“你俩等我一小会,我去上个厕所。”
雪下的很小,姜岁阑和宋昱钦也并没有返回多媒体楼,两人站在那棵已经落得几乎光秃秃的树下等着。一片树叶缓缓地落到了宋昱钦的头上,两人的周围也没有落下来其他的多余的落叶,就似乎这篇落叶是这个冬天最后一片落叶似的。
姜岁阑和宋昱钦肩并着肩站着,姜岁阑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宋昱钦,指了指他的头发说:“树叶。”
宋昱钦低下头甩了甩,落叶被宋昱钦的其中一缕头发卡住,宋昱钦没有甩下来。姜岁阑顺手把胳膊抬起来把那片树叶摘了下来。
“头发有点长了。”姜岁阑在自己的头上比划着宋昱钦头发的长度,又开口说道:“有空去修剪修剪。”
宋昱钦点了点头,拿出手机又看了一眼,神色依旧非常的紧张,对着姜岁阑说道:“有事,我先走了,你待会和许诺说一声吧。”
宋昱钦向门口跑去。自己带手机的原因在之前是无聊看一看,这个学期带着手机只是为了方便提前知道家里有没有出现意外,就在刚才,邻居给自己发消息说家里的门又开了。很多时候自己在想为什么不把门锁上,这样母亲就出不来了,可是自己一直认为母亲只是生病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疯子,在清醒的时候,她还是那个温柔体贴的母亲,如果这个世界上连最亲近的人都认为她疯了,那么谁还能证明她是清醒的呢。
他不愿母亲清醒的时候,看着锁起来的大门,也认为自己是个疯子,也认为自己和儿子都成为了笼中鸟。他不想让母亲觉得,她困住了所有人。
他满头大汗的跑着,他想到回家可能是一个什么场景,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这个时间小学和初中还没有放学,周围安静的很,只有自己大声喘息的声音和凌乱的脚步声,似乎天空中连鸟的声音都不曾有,地面上连车辆驶过的声音都不曾有,一切都仿佛静止了,只有自己在不停的奔跑着。
他跑到家门口时,已经感觉马上要累的倒下去一般,他张大嘴呼吸着,鼻翼撑的难受,双眼也一阵一阵的发黑,胸口闷闷的,他艰难的抬起沉重的脚走进家门,果然母亲不在家。他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周围寂然无声,那一刻他觉得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格外的清晰。他能听见的就只还剩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了。
他又转身跑出家门,一条一条街的寻找着母亲的身影,终于在一条小路的尽头垃圾桶处看到了双目无神地母亲,宋昱钦绝望的闭了闭眼睛,鼻子有些发酸,呼吸困难,眼前的这一幕就像恶魔似的紧紧的掐着他的喉咙,让他感到窒息。幸好这里没有什么路过的人,幸好母亲没有跑得很远。他走过去,蹲在母亲面前,仿佛两条腿再也抬不起来。他拉着母亲的手,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医生说这样能平静病者的心情,他看着母亲的呼吸逐渐平缓,缓缓地站起来拉着母亲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把母亲送回家中后,已经是六点了,妹妹已经放学半小时了,雪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大了起来,他来不及打伞就向小学的方向跑去,看到了站在门口肩膀和头上都是雪的妹妹,妹妹在看到自己那一刻嚎啕大哭了起来,大概是为在雪中等了半小时而感到委屈。
宋昱钦也委屈,宋昱钦也难受,他觉得这一天似乎也格外的累,但回忆起来似乎每一天都这么累,但他不能哭。他哭了就乱了,一切都乱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维持好这样几乎平衡的时间线,只是偶尔的意外发生也会让自己痛苦。可自己不能不上学了,不能就真的放弃自己了,越是这样,他越是想飞的高高的,让任何事情都无法困住自己。年少时总有拯救世界的心,宋昱钦没有,宋昱钦只想尽力的不放弃自己,拯救自己,拯救这个家。
自己从来不敢和其他这个年龄的少年一样心比天高,他从来就觉得仅仅是普通的生活就很幸福了,小时候也梦想过将来要当超人,现在只想自己和家人成为健康快乐的普通人。
那一刻他觉得妹妹的哭声格外刺耳,他刚想要让妹妹别哭了,又想到妹妹不过也才八岁,在雪中等了这么久,看到同学一个接一个的被父母接回去,怎么会不委屈呢,怎么会不哭呢?
他把妹妹送到家后,给妹妹换上了已经晒干了的衣服,他摸了摸妹妹的头,转过头自己的眼眶也红了,对着妹妹说:“有什么事,给哥哥打电话,听到了吗?”
妹妹懂事的点了点头,自己才转身了离开了家。他看着站在窗前目送着自己离开的母亲,看着从自己房间的门缝中偷偷探出头来的妹妹,在郑重思考了几分钟后,他还是把门给上了锁。他拿起放在门口的伞,三步一回头的走着。
于此同时,学校中,姜岁阑也在雪里疯狂的奔跑着,她感受到在奔跑中逐渐虚弱的身体,手上扯着那拉链已经坏掉的书包,她停下来喘息着,感受着雪落到自己脸上又立刻化掉的冰冷,融化的雪水与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泪水融合在一起,风吹过将脸上的湿润处吹干,她感觉自己的两颊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在雪中大口喘息着,又开始跑了起来,似乎是想挣脱身后扯着自己的某些东西,但她身后什么也没有。她就那样自顾自地跑进了多媒体楼,手里紧紧的攥着那把去往天台的钥匙。她感觉自己跑的喘不上气,双腿似乎越来越沉,但她还是大步的向上跨着楼梯,她的眼睛只盯着前方。
打开天台门的时候,她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些。在那被暴力的一年里,只有这里是自己的一方净土。她把书包往地下随便一扔,累的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就在半个小时前,她又一次因为毫无逻辑的缘由,被拉去了厕所。或许不是因为毫无逻辑的缘由,就仅仅只是想要对自己暴行罢了。姜岁阑早就麻木了打向自己腹部的那一拳又一拳,她紧紧的攥着自己双肩包的一条带子,每次想如同第一次那样挥起拳头,却又丧失了抬起来的勇气。
是的,在这一次又一次,看不到尽头的校园暴力中,姜岁阑早就丧失了还手的勇气了,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也是还过手,只是下次的拳头就不是对准自己的腹部,而是自己的脸,自己也尝试过和老师暗示这个问题,但老师往往都是装聋作哑和不作为,也只是认为是两个性格不合的学生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每次回到家,看见上了一天班累的立马睡去的父母,自己不知怎么张口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她只能夜夜的看着自家的天花板,闭上眼睛就是那暗无天日见不得光的厕所,睡前脑子里是那些自己蜷缩在角落的画面。那些他人的嬉笑,和自己只能躲起来偷偷落泪的瞬间,都在每一个夜晚侵蚀着自己,扰乱着自己。
自己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是没有靠山的可怜虫。
她终于在那又一次嗤笑中愤怒了,她拉着那条书包带,抡着书包一下一下的向孙颖茹和狄秋挥去,书包的拉链不堪重负,张开了嘴。姜岁阑没有停下,孙颖茹也没有停下。她们互相向对方挥去全部的力量,书包里的书和试卷洋洋洒洒的掉了出来,在半空中慢慢落下,场面混乱,姜岁阑看不清她们的脸,她一下又一下的抡着,直到自己双臂再没了力气,直到腹部的剧痛越来越清晰,直到门口传来不知道谁的说话声。姜岁阑拿起书包就跑了出去。
此刻,她跪在天台的雪里,她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感觉胸口越来越闷,空气吸不进去,像是脖子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一样,她把双手从脸上挪到胸口处,攥紧拳头一下一下的锤着自己的胸口,她想呕吐,就那样干呕着,吐不出任何东西来。
她的头上早就落满了雪,就向老奶奶白了头一般,她感受不到,只是一下一下的锤着自己的胸口,终于面色潮红的她觉得呼吸顺畅了些,她身子那么一倒,就倒在了那学里,头下恰好垫着自己扔出去的书包,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一点也没感受到冷,她就躺在那里,双目空洞的向前看着。她的脸依旧感到刺痛,她早已分不清那是泪水带来的刺痛还是雪水带来的刺痛,亦或者是自己从心口转移上来的刺痛。
她眼泪一连串的往下掉着,脸旁的那一小片雪地都融化了,她长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任凭眼泪那么流着,那些画面想泰山压顶般向自己袭来,她也不敢去想在接下来的几天自己又将面临着如何剧烈的反击,只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心脏也剧烈的疼痛着,只觉得像是有谁在她的五脏六腑捅了一刀似的。
她不知道在那雪地里躺了多久,她想喊出来,她觉得风吹的自己发不出什么声音,她尝试着喊了出来,声音却是沙哑的。她就那么喊了一声又一声,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这时,宋昱钦刚在琴房拿起吉他准备练练手,因为放心不下家里,今天他还决定早点回家。他拿起吉他坐在钢琴前的凳子上,就听见了只隔着一层天花板的天台上传来的哭声。
那人哭的撕心裂肺的,记忆中自己好像没有这么放声大哭过,不是不想,是不能也不敢,如果自己哭了,就更混乱了。他听着天台上传来的哭声,他无心想那么多,他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去关心别人了,他自己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他只想早点回家,他不放心那个家里的一切。
或许那个人也像自己这样痛苦吗,那个人也像自己这样不敢放声大哭才躲起来的吗?
在那一刻,宋昱钦竟有种和那人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拿起吉他,唱起了自己排练了一遍又一遍,听了一次又一次的那首《玫瑰》。
他练了几次后,就把那吉他放回了仓库,拿起伞准备回家,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天台上似乎没有了哭声。他想了想,上了楼,站在天台的防盗门前,从那缝隙中看到了躺在雪地里的那个人,她身体还在一下一下的耸动着,似乎还在哭泣。她身上覆盖着雪,在这样的天气里更显单薄。宋昱钦不想把他人的痛楚戳穿,他就在阴暗处看了一会,过了会默默的把伞挂在了防盗门上,转身离开了那个地方。
他下楼后站在楼下望着天台,什么也看不出来,谁也不曾想看起来那样安静的地方会藏匿着一个人无法诉说的痛苦心事,自己也没想到,但是自己听到了。自己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在那一刻,他找到了同样的可怜人。
姜岁阑准备离开天台的时候,已经快放学了,她感觉自己头昏沉的很,那种想吐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她慢慢的晃动自己早已冻僵的身体,把身上的雪都抖了下来,拿起早就没有一本书的书包,走向了门口,在她拧下门把手的瞬间,就听见什么东西掉了下来,顺着楼梯滚动了下去。她吓了一跳,借着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看到了滚到了楼梯角的那把伞。
她知道那是宋昱钦的,她更知道宋昱钦只是觉得在天台哭的那个人很可怜。因为她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吉他声。她拿起那把伞仔细看了看,和去年的那把伞不同,可能去年的那把伞也不知道去了那个角落,承载着自己痛苦开始的那把伞现在或许正在不知道何处的垃圾桶中。
她知道宋昱钦有没有认出自己,想想自己侧躺在雪地里时自己是背对着门的,大概是看不出自己是谁。
她一步一步下楼,拿起那把伞,走向了雪中。
她在天台的痛哭中,什么歌词也没听见,只依稀的听见了旋律。只觉得那旋律有些压抑,让自己更加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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