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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少年心比天高


姜岁阑就那么打扫着那乌烟瘴气的现场,她看了看表,这时已经八点半了,再过二十分钟,父母就要来接自己了。她听见后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女孩的啜泣声以及女人依旧刺破耳膜般的发疯声。她把扫把放下,转过头看那混乱不堪的现场。

        这个画面在姜岁阑十几年后依旧铭记与脑海之中无法挥散。宋昱钦就那么紧紧的抱着妹妹,头发已经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混乱中被水泼的还是谁的泪水导致的。女人拽着宋昱钦蓝色套头卫衣的帽子,神智不清的咿咿呀呀的在说些什么。宋昱钦眼睛无神的往前看着,前面却什么也没有。在少年极具自尊心的年龄,他也没有逃跑,但是姜岁阑看得出来,他想逃,他想远远的逃走。宋昱钦眼眶红红的,眼睛里却干涸的一滴泪水也没有了,大概是哭的时候开着门,风吹的脸上已经有了泪痕。

        后来的姜岁阑看过很多人哭,却再也没有人哭的像宋昱钦这样倔强。

        “我要走了,你父亲什么时候会过来。”姜岁阑走了过去,慢慢的蹲下,安抚般的摸着那女人的手,试图把那双手从宋昱钦的帽子上拽下来。

        “他不会来。他不在本地。”宋昱钦摸了摸妹妹的脸颊,一下一下轻轻的抚摸着,又抚平了妹妹身上刚才自己崩溃时,揉皱了的衣服前襟。

        姜岁阑终于把女人的手从卫衣帽子上拽了下来,她慢慢的把那帽子给宋昱钦带上,想了一下之后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掏出一个还没用过的黑色一次性口罩,从宋昱钦的脖子后方扔了过去。慢慢的站起身,发现地上的水渍已经把自己校服的膝盖处弄湿了,她摸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又掏出一张纸递给愣愣的面对着自己的小女孩。

        她用口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和小女孩说着,“擦一擦”,又指了指背对着自己的宋昱钦。小女孩很懂事,拿着纸认真的擦起了哥哥脸上那些还未干透的泪水。姜岁阑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小孩。”宋昱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姜岁阑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宋昱钦。宋昱钦好像静止在那里并没有开口说话。这句“小孩”很突兀,想了想自己对于他似乎真的是小一些的小孩。

        姜岁阑明白他无法开口求自己不说出去,但他又不想这事让别人知道。姜岁阑什么也没说,慢慢的走了出去,似乎怕惊扰到里面难得的片刻安静一般,轻轻的关上了门。

        那件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在下课时,姜岁阑偶尔会感受到宋昱钦投来的目光。

        在十二月的第一个周五,又是元旦节目要上交名单的时候了。今年姜岁阑班里并不像去年那样积极的准备着,没有人参与这件事情,似乎是因为去年被砍下来后,大家对这件事情都失去了热情,而孙颖茹和狄秋也在观察着姜岁阑下一步的动作。

        这天老师和一年前一样把姜岁阑喊去办公室,商量着节目的事情。但今年的姜岁阑死也不愿松口,从进办公室到离开办公室的那一刻,她都没有同意老师的说法。

        她自己深知如果如同一年前一样参加了这场活动,就会把自己推向更沉重的生活,更痛苦的深渊。人不能在接收到不好的结果后批判自己当初的选择,但姜岁阑自己心里明白,如果回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怎么说都不会去参加这个活动。

        姜岁阑回到教室后,发现办理很多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大多数人都是好奇的目光,但姜岁阑知道,孙颖茹和狄秋也的目光一定不是好奇的,可能是嘲讽的,恶毒的目光。姜岁阑尽力的去回避着这些目光,她从坐到座位上开始就看向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这些目光知道宋昱钦被叫出去才得到缓解。宋昱钦和班主任大概也是在办公室讨论节目的事情,也许是也如自己一样有不参加的理由,宋昱钦到大课间结束都没有回来。

        那天放学姜岁阑收拾着书包,准备如往常一样等到晚上。但就在那放学大家都去吃晚饭的短短不到二十分钟间,姜岁阑又被孙颖茹和狄秋拖去卫生间狠狠的欺负了一番。

        姜岁阑回到教室后,走读的同学已经全部离开了,住校生还没吃晚饭回来,姜岁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座位上,看着收拾好的书包却并没有走的意思。她把窗户开到最大,初冬刺骨般的风像猛虎一般吹了进来,很多同学桌子上试卷被吹到了地下,姜岁阑不想管那么多,她觉得风吹在自己身上时,除了冷什么都感受不到,能逼迫自己不去想很多东西。

        姜岁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湿润了起来,她粗暴的从桌子上扯了几张纸,在自己的脸上胡乱的擦着。风在自己耳边呼啸着,外面隐隐约约的会看见几家亮起的灯光,那些温暖不属于自己,自己站在这窗前,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不知道吹了有多久,姜岁阑觉得脑子已经有些不太清醒了,她关上了窗户,准备披上套在椅子背上的外套,她拿起外套抖了抖,抬起头慢慢的套在自己身上,拿着手里的那一团纸,又在自己不透气的鼻子上蹭了蹭。

        “挺冷的吧。”宋昱钦站在自己的桌椅处收拾着自己的书包,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看到这一场闹剧的,他慢慢腾腾的收拾完自己的书包,看向窗外。

        姜岁阑不知道宋昱钦是怎么进来的,她也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想他会不会看到自己崩溃的站在窗前的样子。她撇了一眼窗外,拿起书包就准备要走。

        宋昱钦也拿着书包赶了上来,他和姜岁阑并肩走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姜岁阑突然就想起来,大概是一年前,两个人第一次交流也是这样并肩走着,谁也不先开口。

        “你要干什么,我没告诉别人。”姜岁阑想不到宋昱钦跟着自己会是因为什么,在这一年的被欺压,被暴力中,姜岁阑能给自己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人也要用武力威胁自己不要说出去。

        宋昱钦愣了愣,他脑海里掠过刚才刚进教室时,姜岁阑站在窗户前抹着泪,自己看不清她的脸色如何,只知道这个人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也不敢打扰到她,她站在窗户前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谁要是惊醒她,她就会一纵而下了。

        “不是,我是想告诉你……”宋昱钦看着姜岁阑越走越快,自己也加快步伐跟上,伸手拍了拍姜岁阑的肩膀。

        姜岁阑猛地回头把那只手拍开了,她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声音似乎并没有什么波澜,但仔细听已经有了些许哽咽的感觉:“你如果觉得我看了你的笑话,那你现在也看够我的了。你别跟着我。”

        姜岁阑在前面走着,她感觉到宋昱钦还在跟着自己,她回过头喊道:“你烦不烦啊,我都说了你别跟着我。”

        宋昱钦尴尬的挠了挠头,指了指对门小学的方向说道:“我接妹妹。”

        姜岁阑也尴尬的回过头,脚步更加快了起来。走出门口后,姜岁阑在校门左侧站着,侧头看向刚拉过妹妹的手的宋昱钦,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太呆板,想起刚才的画面那么尴尬,扭头就向文具店的方向走去。

        她听见后面传来谁向自己奔来的声音,她忍无可忍的回过头喊道:“又要干什么!”

        只见小女孩站在自己面前,似乎被姜岁阑突如其来的发怒给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哥哥宋昱钦,又转过头拉了一下姜岁阑的校服衣角,慢吞吞的说了句:“谢谢姐姐。”

        姜岁阑脸瞬间红了,她把自己的一半脸都藏在校服高高竖起的衣领内,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示意着不客气,转过头准备就要走。

        宋昱钦看她要走,想起自己还没说完的话,伸手又拍了拍姜岁阑的肩膀说道:“我是想说,我不是很清楚你为什么那么抵触节目,我也没有时间去准备这些东西了。但我很谢谢你不会揭开我伤疤似的刨根问底问我发生了什么,也很感谢你没说出去,节目的话我本来是要拒绝的,班主任说你怎么也不肯参加,我想你一定是有一些原因的吧,所以我答应班主任了,算是感谢你帮助我吧。”

        “你不用帮我,实在不想参加就和班主任说吧,你不欠我什么的。”姜岁阑淡淡的一笑,对着宋昱钦说道:“任谁也不想在那么混乱的情况下叙旧吧,你肯定也不例外。”

        “真的很谢谢你。”宋昱钦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妹妹向姜岁阑举了个躬,两个人就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了。宋意珊三步一回头的和姜岁阑挥挥手,姜岁阑也站在原地,一次一次的回应着。

        宋昱钦是真的觉得姜岁阑和其他人不一样,无论是自己村里的人,还是老师亦或者是亲戚,都会觉得自己很可怜,或者刨根问底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要问一遍,这无疑就是揭开了宋昱钦的伤疤又撒了一把盐。在那些大人怜悯的目光中,宋昱钦很多时候也觉得自己可怜得很,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一般。

        一年前的那场车祸,让自己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大货车的钢架刺穿了坐在驾驶位的舅舅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姥爷的胸膛,坐在车子后面的母亲目睹了这一切,那温热的血洒满了整个车子,自己的母亲被解救下来时,已经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目光已经涣散了,几乎就是在被解救下来的那一瞬间,昏倒了过去。

        母亲就那样昏迷了一个多星期,自己、父亲还有妹妹三个人守在医院,谁也不敢离开,在母亲醒来时,大家以为一切如常,直到出院那天,父亲开车路过一辆大货车时,母亲疯狂的拿头撞击着车的玻璃,那疯狂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失去了理智,妹妹也被母亲吓到失声,坐在后方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哥哥。

        母亲再次被送进医院时,被告知患有急性应激障碍,严重的事故导致的心理创伤后有了非常严重的思维障碍,再次遇到与那场事故有关的场景,就会过度乱动或者情感爆发,甚至出现了伤人毁物的行为。在医院接受了一个寒假的治疗后,似乎在密闭的环境中并没有发病,父亲就接回了家。

        在自己寒假结束准备去上学时,母亲又发了疯,她认为离开她的视线时不安全的,宋昱钦一离开她一段时间母亲就会发疯,这种情况下,宋昱钦被迫没有去上学,留在家照顾着妈妈,父亲也因为高昂的医药费,决定去往早就挖自己武汉某公司去上班了。

        宋昱钦在母亲症状有所好转后,决定去上学,自己每天就是放学去小学门口接着妹妹,再回家看看母亲有没有跑出去。每当发现母亲不在家时,宋昱钦就格外的崩溃,他又要满村的去寻找那个神智不清的母亲,在所有看热闹的人群中,想方设法把她带回家。

        很多很多次,宋昱钦都想逃离,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才刚要15岁就要拖着一个神智不清的母亲和一个因为事故也变得沉闷的妹妹,他觉得每天的生活很累很累,他想离这个地方远远的,不是因为不孝顺,是因为少年的心往往都比天高,自己却像个笼中鸟,不知何时才能飞出去。

        那天晚上母亲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就是要出门接宋意珊,可能是小孩觉得在门口无聊了,没等来哥哥,四处走了走,母亲在校门口没有看到宋意珊,就认为是出了什么危险,极度紧张的情况下,神智又不清了起来。而那天,宋昱钦仅仅是因为在教室里多和朋友说了会话。出去时就已经是母亲发疯的扯着自己妹妹的场景了。

        自己筋疲力竭的将两人挪到文具店时,外面已经站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那一刻自己真的想扔下这一切不管,他甚至有些怨恨在外地的父亲,可他知道他无法怨恨任何人,这些琐杂的事情压在自己的肩头,每当离开校园就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在校园里的时候可以暂时不去想这些,出了校园就要面对这乌烟瘴气的一切。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姜岁阑时,心情是极度恐慌的,他害怕这个人会说出去,那样所有人都会可怜自己,他害怕这人像其他人一样刨根问底问自己的事情,他讨厌这一切被任何人看见,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从来不豁达,也并不心甘情愿地担着这一切,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似乎丑陋的满身是疤,围观者的眼光是刀,把自己剥的精光。

        但她没问,也没说。她就站在那里,帮自己把所有的刀隔离在了门外,为自己戴上帽子,遮住了自己那些“丑陋的疤”。

        她和别人不一样,似乎和任何人知情人都不一样,她不笑,她不看热闹,她也不来揭自己的伤口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乎她没可怜自己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可怜了。在那一刻,自己突然觉得好像事情并没有糟糕到自己要马上逃离的地步。自己似乎在那样沉闷压抑的间隙里,难得的喘了一口气。

        自己是真的很谢谢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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