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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09


就在此时,却听见有叫骂声远远的传来。

        “你吃我的、穿我的,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现在翅膀硬了,就想不管我的死活了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一个中年男人的嘶吼冷不丁的在幽静的巷中响起,仿若惊雷。

        “这是……发生什么了?”

        冷幺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身旁的霍修却立刻有了反应,沉声道:“幺幺,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千万!千万别过来。”

        墨绿色的眼眸从来都是沉静温柔的,此刻却仿佛让恨意染成了红色,冷幺幺心头一凛,皱了皱眉:“怎么了?”

        他却已经没有时间再过多解释,不容置喙道:“幺幺,听话”,语罢将食盒交在冷幺幺手中,转身就往冷宅的方向冲了过去。

        “哎?哎!”冷幺幺叫了两声,却没留住人。

        她叹了口气,还是跟了上去。

        只见冷宅的大门前已然围了两三圈的人,霍修奔至人群外,用力拨开了人潮,挤了进去。

        被人群围在正中心只有两人。

        一人是霍珠,另一个则是看起来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男人一身粗布黑衣,胸口、袖口处均打着好几个补丁,发髻囫囵用木簪束在脑后,其中夹杂着几丝白发,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关节粗大,好似常做粗重活,可面貌看起来却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他正弯着腰,朝霍珠叫骂。

        霍珠则坐在地上,衣裙上全是尘土,梳好的双髻已经被扯散了,胡乱搭在肩膀上,头埋在双膝之间,正在小声的呜咽,整个人的形容狼狈又可怜。

        霍修上前一步,也不理那中年男人,只将霍珠扶起来,将她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受什么伤,这才放下心来。

        隆冬腊月的天气,迎面刮来的冷风好似刀子似的,能冻进人骨子里。

        日头一整天都藏在厚厚的铅云后,直到这会子快要落山了,才露出一线日光来,但早已没了热度。

        街上的行人只有三三两两,厚重的积雪堆在地上,也没人清理,每个人都裹紧了厚重的冬袍,自顾自走的狼狈。

        漫天雪花飞舞。

        朱门高楼、亭台楼阁中倒是暖烘烘的,数不清的炉子通宵达旦的燃着,彻底将严寒拒之门外,室内温暖如春,正好就着这雪景,温酒吟诗,好不快活。

        一条偏僻的陋巷中,却有一位瘦弱至极的少年,只着单薄至极的衣衫,正抖抖索索的靠墙慢腾腾走着。

        他已经被冻得面色青白,霜花凝结在眉毛上,呼出的白色热气被寒风一刮,转瞬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少年埋着头、缩着脖子,尽力让身体靠近墙面,虽然不顶什么用,但这至少能让刮来的朔风小一点。

        只要少一点风,他耳上红肿的冻疮就能少痛一点。

        他袖中鼓鼓囊囊的,好像装着什么东西。

        这般真能冻死人的恶劣天气下,少年面上却带了些许笑意。

        他今日难得的顺利,一大早就在码头找着个卸货的活儿,搬了整整一日的米袋,囫囵一算,竟然也有一百袋之多,工头也是个爽利的汉子,点清了数,当场就给了工钱。

        整整十文。

        他将钱小心的藏进胸襟深处,一边往回走,一边盘算着这钱该如何用在刀刃儿上,至少也得保证四五天不挨饿才行。

        路上路过一家热汽腾腾的包子铺,少年在铺子前站了许久,几番权衡,还是花了四文钱,想买两个馒头。

        店主也是个好心人,看他衣衫单薄,又知他家里的情况,心下不忍,白送给了他一个。

        所以今日,少年仅仅花了四文钱,就有了三个馒头。

        千恩万谢的别过店主后,少年转身回了家。

        心头想着,三个馒头,一个给妹妹,他再吃半个,剩下了就存起来,天气这样冷,也不会坏,接下来的两天就算找不着活儿,也不会饿肚子了。

        少年心中计划的好好的,心头重担稍卸,脚步便愈发的轻快,加快步伐朝家中走去。

        ——妹妹还在等他。

        走到巷子深处,一座四四方方的破旧小院渐渐出现在眼前。

        墙面斑驳,就连遮风挡雨的粗土瓦片也乱糟糟的堆在屋顶。

        原本该掩上的木板门此时大开着,呼啸的冷风倒灌进院内,吹得早就松动的木门来回晃动,吱呀作响。

        霍修一看,便知不对,他朝四下看了看,先寻了一处墙角,将身上仅剩的六文钱小心埋了进去,再用雪反复压了压实,确保不会露出后,才拿着馒头进了屋。

        撩起门帘来,就是冲天的酒气扑了满脸,霍修视线一凝,就落在桌后的中年男人身上——他一身儒袍,那袍子虽然既旧又软,但好歹填了棉花、也没不定,能稍抵严寒。

        男人身前放着一坛开了盖的小酒钢,正在痛饮。

        一个小女孩瑟缩在墙角,一双眼晴嵌在又瘦又小的脸上,显得尤其的大。

        霍修很平静,平静到除了最开始那一眼外,再没朝中年男人投去半分视线,只去将霍珠拉起,嘱咐她去了炕上——虽然没钱买柴火烧炕,但好歹有床被子遮掩着,也能暖和些。

        霍平良打了个酒嗝,嘟嘟囔囔道:“回……回来了?”

        “嗯。”

        “今天……今天的工钱呢?臭小子。”

        霍修将馒头从袖中拿出,又去木柜中翻出了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一起放在桌上。

        白花花的馒头,用今秋的新麦子打成的粉、和成的面,发酵的极好,又蓬松又香软,现在虽然已经没了热气,却仍旧能闻见麦子的清香。

        “工钱都在这儿了。”

        霍平良看了一眼桌上的馒头,又看了一眼霍修,没有说话,反而是又恶狠狠喝下了一口酒,才阴笑着看向霍修:“呵……臭小子……和我耍心思?”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霍修跟前。

        两人的身高差不多,但霍修的身形明显瘦弱许多,怎么看着都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

        脸颊两侧一丝多余的肉也没有,只有薄薄一层皮肤,贴在颧骨上,显得少年的眼神尤其锋利,好似孤狼一般。

        霍平良突然抬臂,蒲扇大似的巴掌高高的举起,就要朝着霍修狠狠扇下。

        炕上的霍珠惊叫一声,手指死死的揪紧了棉被。

        霍修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早就习惯了。

        拳打脚踢、谩骂侮辱。

        已经麻木了。

        妹妹的哭泣、男人的酒气熏天。

        霍修木然的盯住男人的眼睛,静静等待落在脸上的巴掌。

        可这一次,那巴掌却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只轻轻的落在了他脸上,而后拍了几下。

        “大过年的,行了,我也不想动手”,男人醉醺醺的说着话,不仅如此,还伸手从怀里费劲儿的掏了掏,摸出来了一粒碎银子,随意往脑后一扔。

        银裸子咕噜噜一滚,就滚进了墙角的暗处。

        “看着没,爷不缺银子。喏,也别说我这个当爹的不疼你们”,霍平良看了看霍修身上单薄的不像样的衣物,“去买些新衣裳换上,别天天的木着个脸,看谁都跟谁欠了你钱似的。”

        说完这话,霍平良哈哈一笑,抄起酒坛子,又摇摇晃晃的往门外走去。

        霍珠看她爹今日心情像是不错的样子,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爹……您,您去哪儿呢?”

        霍平良没转身,只是扭过头,咧出一口泛了黄的牙,“大人的事,小孩儿少管,拿着钱去买糖吃,啊?”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门外。

        霍珠翻身下炕,立刻撅起了屁股去摸那银裸子去了。

        倒是霍修,反而在桌前坐了下来,盯着馒头发起了呆。

        一粒碎银子,不过指甲盖那么点大,却已经够他们家吃上半年了。

        “哥哥你看!”霍珠拿到银子,欢喜的不得了,献宝似的捧在手心中,拿给霍修看。

        见妹妹这模样,霍修不忍扫她的兴,挤出了一丝笑,摸了摸霍珠干枯发黄的发,“珠珠乖。”

        这个冬天大概是霍珠记忆中过得最幸福的年了。

        霍平良嗜酒爱赌,但逢赌必输,家中从前的薄产早让他典当了个一干二净,不仅如此,还欠下了许多外债。

        酒毁了他清醒的脑子、稳健执笔的手,再不能读书写字,可他端着曾是读书人的架子,从来低不下头去做那些他口中所谓的“低贱活计”,只一心寄望于在赌桌上的好运。

        这一年的冬天,或许上天怜悯霍平良倒霉了大半辈子,终于让他翻了身。

        他最近的好手气持续了几乎快半个月,赚的盆满钵满。

        银子多了霍平良倒是也不吝啬。

        破旧的衣裳?不要了,全换做上好的皮袄,既厚实又保暖。

        家里豁了口的碗碟?也不要了,买崭新的换上。

        许久未见过油水的厨房,也重新有了鸡鸭鱼肉,再不用顶着咕咕叫的肚子,喝凉水抗饿了。

        平日里的笑也多了起来,霍平良又恢复了从前几分慈父的风范,让霍珠骑在他脖子上,玩儿骑大马的游戏。

        破旧的小院儿里,传出了许久未闻的欢笑声。

        可霍修与妹妹不同,他只冷眼看着,并不想参与进去。

        他被命运这条鞭子抽打过太多回,也深知赌徒的劣根,并不敢轻易相信好运会真的朝他招手。

        纵使家中的银钱渐渐能有富余,霍修仍旧坚持每天都出去找活儿干。

        五文、十文、三文。

        一枚铜钱,又一枚铜钱。

        虽然少,却能叫他安心。

        霍平良嘲笑他穷人命,他也不在乎。

        但这一次,好像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日子一天比一天,愈发好过了起来。

        看着终于又慢慢有了些模样的家、妹妹丰腴起来的脸,警惕如霍修,也开始慢慢的放松下来。

        少年的脸上,终于重新浮出了久违的笑意。

        他偶尔也会自嘲的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是天生贱命,所以这掺了蜜般的好日子捧到自己跟前来,他也不敢碰。

        可命运,总会在你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

        冷幺幺随后而至,她一见霍珠模样心里就是一沉,先将霍珠衣裙上的灰尘拍了干净,又看她的右手始终牢牢捂着侧脸,就觉得不对,小声安慰道:“怎么了啊这是,啊?别哭别哭,先给姐姐说清楚,好不好?把手拿开,让我看看。”

        霍珠却只是不住的摇头,将脸埋在冷幺幺的肩膀,抽抽噎噎的哭直打嗝。

        倒是霍修,见到这个中年男人之后,一直深深刻在他骨子里的那股清隽的淡意突然就消失了,他看着中年男人,墨绿色的眼中带着某种兽类的凶狠,毫不客气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中年人正是霍修与霍珠的生身父亲,名唤霍平良。

        霍平良见着霍修,脸上神情陡然就变了,哪里还有刚才指着霍珠骂的凶狠?

        他看着霍修,脸上就挂上了极为慈祥笑容,细看之下还有几分讨好,“我这不是……想你和珠儿了吗?就想着来看看你们”,他抬头看了看此处的匾额,叹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我儿啊,竟然也有这出人头地的一日,不枉为父的一番教导啊。”

        说着就想上前来,想要伸手拉过霍修。

        霍修一侧身,嫌恶的避开了那只手,“什么出人头地,我不过是这儿的奴仆罢了。”

        围观的人群不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单听这话,再看看霍平良打着补丁的衣服与这双儿女不愁吃穿的样子一对比,怕是就要认为是霍修、霍珠忘恩负义、不顾血脉亲情了。

        “是啊是啊,辛辛苦苦把儿女养这么大,竟然都不配被养老送终吗?”

        “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现在的年轻人啊,被父母骂两句,就哭天抢地的,觉得受了伤害,也太脆弱了,哪里像我们以前哦。”

        “可我瞧着这男人眼熟……好像昨日才在赌馆中见过。”

        “赌馆怎么了!去了赌馆就犯了法,不该被子女赡养吗?”

        霍平良脸上的笑意本来一僵,这时耳朵听见了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立马腰杆挺直了,脸上又挤出几分谄媚的笑,“奴仆好啊,当大户人家的奴仆,那可比一般的升斗小民好多了,吃穿不愁不说,平日里迎来送往的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霍修早知他的无耻之尤,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了忍耐到极点的神色,他看了一眼冷幺幺,又望向霍平良,“你……”

        霍平良可是个在生活中跌打滚爬过的人精,霍修刚才的那一眼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只见他脸上层层的皱纹一时间都出来了,朝冷幺幺笑得脸上全是褶皱,“这位……这位想必就是冷小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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