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失窃
夜深人静,季澄明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修士的直觉向来准确,天资越高越值得信赖。但这若当真不是他的弟子服,那么他的衣裳去哪了呢?
季澄明闭了闭眼睛。醉意未散,季澄明实在不愿意去怀疑刚才把酒言欢的同窗们。
弟子服不值钱,太仪宗按季免费发放。但季澄明早晨刚对同窗们说过,他的弟子服是大师姐亲手挑的。
他们这些单灵根受到多少另眼相看的优待,大师姐这个变异单灵根只会十倍百倍甚之。太仪宗内狂热追逐着听无非的人,太多了。
是谁,一边言笑晏晏,一边趁乱顺走了他的弟子服?
卧房里只有季澄明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收起了脸上惯常带着的温暖笑容,面色晦暗地盯着那件衣裳,这样的反差为他制造出难言的冷漠。
他真的很关心师姐赠送的衣裳吗?不是。但有人偷盗他的所有物是践踏了他的尊严。为了他的骄傲,他必定要追究这件事情。
他很在乎自己的同窗情谊吗?不是。他想要讨人喜欢,但并不关心任何一个具体的人。皱眉只是因为他的同窗都是单灵根——这也是季澄明没有考虑过仆从拿走他的衣裳的原因。因为仆从不敢。
正在他沉思的当口,清凉的晚风从窗外送进来一只散发着微光的纸鹤。扑簌簌的声响暂时打断了季澄明的思绪,他随手将那件衣裳扔在地上,打开了这封迟来的回信。
回信是这样的:经过反复筛查和寻找,季澄明拜托的人已经找出了四个名为季烨的人,但遗憾的是,无论如何这四个人都与听无非没有任何交集,更和季澄明没有明显的相似之处。
发来纸鹤的男人很用力地进行了道歉以及对季澄明相貌的吹捧,但在这个时候,季澄明只觉得那是鸭子的呱噪。
他在发现窃贼时还能按捺住的怒火,在这种仿佛无休止的噪音中不断升腾、扩散,最终在某个节点上引爆开来——
季澄明做了他从未做过的事。他抓住那只喋喋不休的纸鹤,面色冷酷,毫不留情地将它撕碎了。如果为他办事的那个男人此时在这里,季澄明大约会对他重复一样的动作。
他从小顺风顺水地长大,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挫折,还是连续两个挫折,仿佛曾对他百般宠爱的天道忽然给了他左脸一巴掌,又在他还不曾反应过来之前迅猛地给他右脸也来了一下。
失去生命力的纸片纷纷扬扬地落下,就像听雪峰上的大雪。季澄明的愤怒完全没有得到消解,他唤出一只纸鹤,用力地揉了揉脸,被用力揉出来的红晕驱散了冷峻的愤怒,他开始说话。
“师尊,您睡了吗,我,徒儿不应该现在打扰您,但师姐送我的弟子服被调换了,不知道是谁无意中拿错了。今晚同窗们来贺我乔迁,大家喝了些酒,许是有人醉狠了,将一模一样的弟子服拿错了……这本是小事,但师姐送的东西,徒儿一直很重视……现在这样,徒儿手足无措,旁人或许要觉得我小题大做了,徒儿该怎么办呀?”
他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哭腔,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呼吸之间都是惶然。
等说完了,季澄明点了点纸鹤,又听了一遍自己的话,修改了其中两三处,让这段求助更有说服力些。然后他抬手,将纸鹤远远地放飞出去。
这是季澄明十五年来生存所需要的唯一智慧——向有权势的人寻求帮助。他出众的天资会让权势者永远站在他这边,而他撒娇讨好的态度会让权势者逐渐主动庇佑他。他就能一直高枕无忧。
见雪真人没有睡。回复的纸鹤来得也很快。
凭良心说,见雪真人完全是个好人,温和、善良,他对季澄明的遭遇表示了十分的感同身受,让季澄明听着语音心里便稍感安慰。但他说了很多,最有用的话只有一句——“澄明可以和师兄们联系联系感情。”
见雪真人完全没有管的意思。季澄明也没想过要一个高高在上的一峰之主管他这点鸡毛蒜皮。对季澄明来说,这句话就是尚方宝剑。
甚至季澄明还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由一推二,既然师尊说应当同师兄们多联系感情,那对大师姐,就更应该主动联系感情了呀。师兄们每次休沐都能见到,甚至在问道峰上也能碰个面,大师姐可不那么容易遇见。
季澄明立刻又唤出了两只纸鹤,一只给见雪真人,感谢师尊的教诲和关心;另一只去关心大师姐,开头说师尊让联系,结尾处故作轻松地提起弟子服被拿错的事情。
这次的纸鹤发出去之后,季澄明枯坐在灯火下等了很久。他翻完了半本《太仪宗通史》,才不得不沮丧地接受了一个事实:他的纸鹤如同泥牛入海,今晚料想是不会有回音了。
季澄明怒气冲冲地去睡觉了。
今晚的梦境也很不太平。梦里的另一个主角仍旧是他的大师姐。他从一个玄妙的角度看着大师姐收到他的纸鹤,平静地听完了他的话,然后就毫不在意地把他的纸鹤扔进了垃圾桶里。那只会吞噬所有垃圾的垃圾桶张开巨口,嗷呜一下,他真挚的关怀和隐晦的告状就都消失无踪了。
有一个人走进大师姐的房间,那人长着季澄明的脸,却更像一棵青竹。季澄明立刻认定这是季烨。果然,大师姐一看见这人进来,立刻就笑了,喊他季烨。季烨问她谁来的纸鹤。大师姐很平淡地说,鸭子的呱噪罢了。
鸭子的呱噪罢了。
季澄明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半拥着被子,呆呆地望着凝固的黑暗。
天之骄子的季澄明想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可怕的结论:大师姐看着单灵根的他,是不是就和他看那些四五灵根的人一样呢?
自我之下,皆是蝼蚁罢了。对大师姐来说,没有人值得她投注眼神。或许那个季烨,是唯一的、因为情感产生的例外。
第二天天一亮,被梦境影响了心情的季澄明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只能第一次尝试着自己依靠自己了。他捧着自己那件被调换的弟子服去了课室,等人都聚齐的时候,笑着大声说:“昨晚谁喝醉拿错衣裳,把我的弟子服拿回去了?”
乱糟糟的课室立刻安静了一下,但很快又闹了起来。有人笑:“这衣裳不都长得一模一样么?哪里有什么分别?”
立刻就有人接口:“分别大了去了。你昨日不曾听澄明说么,他的弟子服是听师姐亲手挑的!”
“要我说啊,没准就酒壮怂人胆,有人馋听师姐挑的衣裳,故意拿回家了呢。”
大家哄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直接将这件事当作了昨夜聚会的附加乐子。
夫子走进门来,威严地咳嗽了两声,刚才还笑闹着的人立刻止住声音,乖巧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季澄明有点着急,他的机敏源自天生,后天实践难题的机会少之又少,对如何处理刚才笑闹的反应就毫无办法。但他很清楚,错过这次机会,下个课间他就没有机会再说这件事了,这件事将真正地被当作一个笑话。
季澄明太着急了,以至于他无视了夫子的警告,趁着大家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弟子服,大声地说:“如果谁不小心拿了我的衣裳,还请尽快还回来。我的衣裳上我做了特殊标记的!”
因为着急,他特别大声,也忘记了注意自己的用词和语气。
等他喊完,全课室安静无声,所有人都皱着眉头看着他,神色间是被当作小偷的不虞。夫子表现得更直接,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他沉着脸,加重声音:“有什么事情课后再说!不要影响课堂!”
“可是……”
“季澄明!”夫子盯着他,缓缓地说,“在座诸位都是你的同窗,你未来几十年、几百年的同门,不要因为一件弟子服伤了情分。”
夫子一锤定音。
季澄明僵硬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各种各样的情绪如同浪潮一般涌上来,往上涌,最终找到了两个突破口,就肆无忌惮地流淌出来。
夫子的声音很远,课室内隐约的嗤笑声也很远,季澄明坐在阳光底下,感觉自己是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
就在这个时候,从阳光当中,明亮地飞出了一只纸鹤。纸鹤像是知晓现在不宜喧闹,试图悄然无声地划过一个不起眼的轨迹,飞到季澄明的面前去。
但夫子立刻发现了这只小东西,他冷哼一声,看着纸鹤轻灵地落在季澄明的桌上,严肃地说:“好好学习。”
季澄明也看见了这个小东西,它歪着脑袋,豆大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这时候季澄明一抹脸,抹出来一手的水,才意识到自己哭得很丢脸。
他涨红着脸去拿帕子的时候,触碰到那只等候的纸鹤,纸鹤立刻执行起它的使命来。
“好好学习——”
是和夫子方才一模一样的话,但夫子将要脱口而出的斥责被咽回去的原因不是这个……
冷淡又强势的女声回荡在这个课室里,课室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是听无非在说——“不要把精力花在对我耍心思上。有事直说,我会处理。”
她分明是在警告季澄明,刀一样毫不留情。
但所有人寂静无声。
季澄明的眼睛又不听使唤了,这一次饱胀而出的感情,像阳光一样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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