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歪打正着（1）
蜀地的夜很晴。
明月即将圆满，灿烂的星河横穿整个天空，不时会有飞鸟扑啦啦的钻入树林。廊檐下，长排灯笼消失在夜色深处，一阵微风吹来，灯笼轻轻晃动，摇曳着烛光忽明忽暗。
柳离轩正站在园中。
他平时很少对周围的事情产生兴趣，可今日却想瞧瞧那传说中只在巴蜀盛开的瑶花。
水中的瑶花婀娜多姿，正含苞欲放，据说是蜀王为了公主专门从巫山上移栽下来的。说也奇怪，这些也瑶花总是在公主生辰次日盛开，年年如此，绝无延误。
柳离轩已驻足岸边等候多时了，据说等到月上中天之时，花瓣便能全部展开了。忽然间，他轻轻后退一步，将身体完全隐藏在树荫里。紧接着便有少女的嬉笑和脚步声从对岸传来。
鸾姝饭后心情大好，便又拉着秋月来赏花了。夜里毕竟还有些冷，两人才走到瑶花池旁，鸾姝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秋月问道：“殿下，外面这么冷，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鸾姝摇了摇头：“瑶花一年才开这么几天，娘娘若等不到乐神，也等不到我们，岂不是太孤单了？”
秋月笑道：“那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您取斗篷来。”
园子里只剩下鸾姝一个人了，她信步走到池塘边坐下，一边等待秋月，一边独自赏起瑶花来。夜间霜重，那洁白的花朵上沾着露珠，就好像是花的眼泪一般。
鸾姝伸出手捧起一朵花来，用指尖拂去花瓣上的露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展颜一笑。
朦胧的月夜中，少女一袭白衣，眉峰弯弯，若青山犹黛，眼眸中似也泛起了粼粼波光。月华为她镀上一层光晕，宛如池中水汽氤氲的瑶花般动人。不，与其说公主似瑶花，倒不如说是花朵像公主一样美丽。
一只夜莺扑棱棱的飞入草丛，打破了园中的寂静。鸾姝应声抬头，正巧看到柳离轩也站在对岸。以为他一定是来为上午的事情道歉的，只是因为“紧张”，所以不知怎样开口。
鸾姝也紧张。
她想解释清楚她的诚意，想请琴师指点她弹琴，可又有点拉不下脸，不由得双手绞在一起，扭捏半天，才终于下了决心：“柳公子，其实白天的时候……我、我也不对……不该如此贸然拜访……”
鸾姝还在组织语言，不料对岸柳离轩却只是对她躬身一礼，竟要转身离去。鸾姝惊呆了，忍不住大声叫住了他：“柳离轩！”
他背对着她停下来。
鸾姝以为他还在紧张，便继续结结巴巴的宽慰道：“你、你……你不必……”
结果“紧张”二字还没说出口，柳离轩却回首过来：“我没有紧张。”
鸾姝又惊呆了，心想：“他怎么知道我要说啥？难不成听到了和秋月的对话？不可能吧……那么他在口是心非？还是强作镇定？”
她继续问道：“那……除此之外，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柳离轩道：“莫听别人瞎猜。”
他他他、他一定是听到了！秋月这个死丫头又诓我！
鸾姝涨红了脸，窘迫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终于再也忍不住，又捂着脸哭着逃走了。
那边秋月拿了斗篷正往回走，忽然听到哭声，不禁吓了一跳。连忙赶回园子，却发现公主已经不见了，吓得她慌忙四处搜索。
鸾姝跑了一阵，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看到旁边正好有张石桌石凳，便一下坐倒，抹掉眼泪闷闷生气。
回想起方才的对话，觉得自己简直丢脸丢到家了，气的又拍桌子又蹬腿，暗暗骂道：“不理他了，以后再也不理他了。再找他我就是……就是狗！”
“咳。”
鸾姝忽听背后有人轻咳，回首看去，没想到身后站的偏是那个能让她变狗的人。她暗骂倒霉，“噌”的站起身来，埋头便走。却忽听柳离轩叫了一声：“殿下。”
她立刻停住脚步，嘴角忍不住偷偷扬了起来，心想这琴师莫不是终于被自己的诚意打动，要指点她弹琴了？
身后柳离轩好像叹了一口气，语气似有些无奈：“那条路不回殿下的寝宫。”
鸾姝扬起的嘴角顿时垂下，直接忘了刚才自己信誓旦旦的赌咒，哼道：“谁说我要回去了，我还没逛够呢。”
柳离轩不说话了，两人就这样各自沉默着站了一会儿，鸾姝终于忍不住又问：“你怎么还不走？”
柳离轩不答，只是轻轻的叹着气。
鸾姝忽然察觉事情有些不对，抬头一看，不由羞的满脸通红。原来她正站在一个月形拱门之前，竟是自己堵住了对方的去路。
她狠狠跺了跺脚，恨不得自己立刻在柳离轩面前消失，于是赶紧让开道路往回走。也许是太过着急，也许是太过窘迫，鸾姝走着走着，竟突然被自己绊了一跤。
“啊！”
鸾姝身体失衡，向前歪了过去。柳离轩忽然伸出一只手，利落地将她扶住。隐隐的木质香气传来，如一阵悠扬的琴声，让鸾姝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殿下！殿下！你在哪里？”
只听秋月的长呼越来越近，紧接着，她耳边传来他清冷的声音：“殿下。夜深露凉，小心处久了会着风寒，快回去吧。”
咦？原来他不是讨厌我？
那么学琴的事……
鸾姝抬起头来，却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于黑夜之中。那满是泪水的小脸上，终于又绽开笑颜。
——
夜已深。
柳离轩回到自己的房间，一条小黑蛇忽然从他的袖中滑了出来，落在地上。
“小黑？接下来去哪？”
柳离轩看着小蛇，喃喃的问道。
那小蛇蜿蜒前行，爬上窗户，昂起头，吐着猩红的信子，向西北而望。柳离轩也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见远方有一座巍峨的高山，矗立于月色之中。
“这次是巫山吗？”
小蛇点了点头，然后又爬回柳离轩的袖中。侍女们早已按照他的吩咐，备好了沐浴的水。
氤氲的水汽之中，柳离轩脱去外衣，露出宽阔的肩膀，削细的腰身。背骨的线条修长而流畅，虽然略显清瘦，却十分结实。
小蛇早已不见身影，月光照在少年肩上，露出一片黑鳞纹身。
——
次日一大早，鸾姝便又去了三皇子府邸。
望着桌子上摆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望安不住的摇头：“我是戴罪之身，在府中是要思过的，你就不要让母后再送这些东西来了，你也该少来看我。”
原来蜀王虽然不待见三皇子，却从来不阻止鸾姝去探望他。于是王后便总借此为由，让鸾姝给三皇子捎些吃穿用度的物品。
虽然望安每次都劝，可这母女二人依旧我行我素。鸾姝一边将点心摆上桌子，一边满不在乎道：“哎呀三哥，你就放心吧。我出来的时候都注意了，没人看见我给你送东西。”
望安严肃道：“不是说别人没看见，你就可以送，父王他……”
鸾姝又打断道：“父王他要是不准我带东西，早就明令禁止了。再说这些不过就是些吃的穿的，又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才不管呢。你也别再唠叨我了，来，快尝尝母后亲手给你做的糕，好歹堵上你的嘴！”
她说着，拿了一块桂花糕塞进三皇子嘴里：“而且我这次出来可是要跟几位兄长拜谢回礼，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父王还夸我懂事呢。唉，你可不知道，为了见你一面，害得我还得去见那讨厌的元宏。”
望安好不容易吞下糕：“不要这么说，他再怎么样也都是你的哥哥。”
鸾姝气道：“三哥，你就是脾气太好了！你都不知道他平时有多恶心，总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在父王和大哥面前他就装乖，各种谄媚；若只有下人，他就作威作福动辄打骂，简直不把下人当人看。上次趁我不在，他竟然调戏了秋月，还威胁她不准说出来！若不是被我发现了，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说到此处，鸾姝不禁愤然拍桌，恨得咬牙切齿。随后拉起秋月的手，拍着胸脯道：“你可千万别怕他，有什么事给我说，我都给你撑腰！”
秋月抿着嘴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望安也笑：“鸾儿今天来找我，不是为了发牢骚的吧。”
鸾姝嘻嘻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推到三皇子面前：“知道你一直挂心大哥，这是我找少司命写的战况。呶，自己看看吧。”
不料望安面色一沉，连忙转过头去：“这是军国机要，没父王允许，我不能看。鸾儿，以后不许做这种事。”
鸾姝满脸不屑：“这哪是什么军国机要？少司命既然肯写，那就不是。你们父子两人能不能别那么多猜忌啊？不就是因为一个戚枫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这么小心翼翼。”
望安轻叹：“你不懂。”
鸾姝哼道：“我怎么不懂，王权嘛，搞得一家人不像一家人。那你别看，我自己念着玩。”
她说着便自顾自的念了起来：“近日与巴军交战，我军接连大捷。俘获战俘三千，斩杀邪兽八头。戚枫节节败退，正带兵退往边界……”
望安不住摇头，连道“非礼勿听”，正欲离开房间，不料几句话还是飘入了他的耳朵，忽然大惊：“你说戚枫退居边界？”
鸾姝却是“嗤”的一笑：“对呀。听说巴王害怕了，便让戚枫退兵了。依我看，这仗打不了多久。大哥一定一鼓作气，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看他们还敢进犯蜀国！”
望安眉头紧皱，喃喃道：“我看没那么简单，戚枫骁勇善战，心思缜密，做任何事必有万全的准备。突然退居边界，不是他的作风。”
鸾姝撇了撇嘴，嗔道：“三哥怎么总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哥神勇无比，少司命足智多谋，难道还比不上戚枫那个乱臣贼子？”
望安摇头道：“是你不了解戚枫。而且巴王老迈昏聩，戚枫绝不会乖乖……”他话到嘴边突然停住，好像又想起了从前的事。
鸾姝不禁在心里叹气，心想三哥还是怕父王心有芥蒂，得想个办法帮帮他。于是站了起来：“唉，秋月。我这三哥也太闷了，看咱们来了半天，也不跟咱们说一句话，不如回去吧。正好我想起戚枫这厮奸诈狡猾，突然退兵只怕有诈，还得写信去提醒大哥呢。”
“是。”
秋月也对三皇子福了福身子，追着鸾姝离去。
望安看着二人背影渐渐消失，喃喃道：“好妹子，多谢了。”
——
等鸾姝诸事皆毕，再回到宫中时，天色已经不早。她正在趴在床上翻滚，纠结着要不要再变一次狗，请柳离轩指点琴艺，却忽听外面秋月叫声传来：
“殿下！殿下！不好了！”
秋月大叫着，急匆匆破门而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鸾姝站起来，问道：“何事不好？”
“柳公子已经离开王宫了！”
“什么？”
鸾姝大吃一惊，又气又恼。心想还没来得及找他指点呢，顿时慌得没了主意，问道：“他走了？去哪了？我们早上去看三哥的时候，他还没有离开啊。”
秋月道：“奴婢打听了，柳公子就是在咱们出发之后走的。奴婢又问他的去向，但侍者们都不知道。殿下不如去问问陛下？陛下一定知道。”
“对对对！”
鸾姝连连点头称是，拉着秋月便走。一路上长呼父王，匆匆奔到蜀王宫中。
此时蜀王正与朝臣议事，见女儿来了，只得暂时屏退臣子。瞧着鸾姝急急火火的样子，不由得皱眉道：“堂堂公主，成何体统。”
鸾姝却管不了这么多，急切的问道：“父王，柳公子怎么走了？他去哪里了？”
蜀王不禁失笑：“我当是什么事那么着急，原来就为这个。”
鸾姝飞奔上去拉住父王衣袖，急的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您快说呀？他去哪了？怎么没再多留他几日？”
蜀王温声宽慰道：“父王也想多留他几日，可柳公子说要去巫山，一定今日就走，连父王说晚点专门派车马送他，都劝他不住。”
“那我也想去巫山，父王送我去嘛。”
“胡闹，说什么孩子话。”蜀王嗔怪道，“不过你来的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你赵达舅父就要来了，明日等巫神节祭祀结束，我们便送你去莲城，快回去收拾准备一下。”
鸾姝不禁大吃一惊：“什么？明天？怎么这么快？”
蜀王嗔道：“之前不是你一直求着母后去莲城吗？怎么这会儿提前了，你又不高兴？你小时候不是还结识了一个小伙伴吗，叫什么来着？当时你为她死活不肯回来，结果整个莲城打听遍了，都没听说有这么个孩子，你难道不想再去找她吗？”
鸾姝急道：“我、我当然想找阿岚了，可是……可是我也舍不得父王和母后啊，到底为什么这么突然？”
蜀王道：“你的那些叔伯阿姨都说想你了，让你早点过去。还想让你结交一些修士，学些法术，将来也不会受欺负。”
鸾姝不解：“您这是什么意思，有您和母后在，我怎么会受欺负？”
蜀王苦口婆心道：“总会有父王母后不在身边的时候。”
鸾姝脸色一白，突然想起白天三哥的提醒，问道：“您为什么这么说，是要发生什么了吗？是……是战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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