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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他们是如何也没想到,会在汴溪直接看见西邯的人马。

        对街不远处的茶楼里头,有一群极惹眼的人,为首的男人举手投足轻缓而媚气,明明身上着的是一袭再清淡不过的白衣,却有些叫人移不开眼。

        他的相貌柔媚昳丽,真真的男生女相,若非过于明显的身量,谭霁恍惚要将他当作女子了。

        这人他不认识,但他身旁站着的,是不久前在塞北打过照面的傅山泽。

        傅山泽似乎对他怕得很,也听命得很,光是这么看着,谭霁就觉得这人不简单。

        段延风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人带回神,他低声说道:“西邯两大名将,你听过多少?”

        谭霁明白过来:“他是裴夜洲?”

        西邯两大名将,一个是铁骨铮铮的魏寒川,另一个,就是叫人闻风丧胆的裴夜洲。

        听闻裴夜洲美得出尘,现下一瞧果真如此,哪怕隔着那么远,谭霁都能感触到那股勾心摄魂的威摄感。

        “此人性情不定,最好还是别招惹,”段延风眸色微暗,“先回去,我会着人看着他们的动向。”

        两人掩盖身形匆匆离开,对街的裴夜洲忽然皱了皱眉,抬眼望去时,却没见着有什么不对。

        “裴将军?”见他朝对街看,傅山泽奇怪问了一句。

        “没什么,”裴夜洲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你继续说。”

        傅山泽顿了顿,接上了方才的话:“魏小姐还是不肯让步,我们是不是……该强硬点,也省得回回叫将军为难。”

        “你要是真把人直接捉回去,那才是让你家将军为难,”裴夜洲语调轻缓,总剥不开那股黏腻感,明明是毫无攻击性的语气,却听得人浑身发颤,“就知道你们办不好事,回头约下芸儿,我同她见一面。”

        傅山泽忙应下。

        此趟前赴东洲,本该是魏寒川与介明接应,但裴夜洲借着跟介明许久未见的由头,揽过了这份职,除了为东洲之事以外,此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劝言魏寒川的亲妹妹,魏家小姐魏芸。

        魏寒川自小与妹妹分离,前几年偶然重得了联系,才知她流落到了东陈,但多年不见,兄妹俩在很多方面观念相左,而魏芸也迟迟不愿意跟着回西邯。

        毕竟是亲兄妹,两边都不肯退步,他们互相了解对方的性情,知道强来不得,关系只能这么勉强僵持着。

        说来倒也可笑,魏芸与自己亲长兄的关系时好时坏,但跟裴夜洲待在一块时,却总能融洽相处。

        这趟裴夜洲来,也算是受了魏寒川的委托,试试能不能把人带回去。

        “带回来是不可能的,你知道芸儿心里梗着一根刺,你是她亲哥哥,你亲自去才有用。”当时裴夜洲是这样回他的,“再说,我是她什么人啊?还几句话就能把人撬动了不成?”

        “她跟你亲近,”魏寒川沉了眸子,“至少替我把话送到。”

        裴夜洲嗤笑一声,魏寒川就知道他是答应了下来了。

        能直接打动魏芸的方法,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直接点出来。

        傅山泽继续道:“但魏小姐那边也说了,她近日不在东洲,要隔些日才会到。”

        “她倒是恣意,想去哪去哪。”裴夜洲轻笑着,又转言道,“梁齐人呢?自个要约见,这会又迟迟不来?”

        敢放他裴夜洲鸽子的人,还没出生呢。

        傅山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那边还不知道是将军您来。”

        裴夜洲只是替了个名头,手下捎过来的依旧是魏寒川的将领,反正两人的震慑力差不多,谁来都是一样。

        听了这话,裴夜洲眉眼一勾,似笑非笑地望向傅山泽:“你的意思是,来的是魏将军,他就感怠慢了?”

        傅山泽被盯得虎躯一震:“……”

        那好像……更不敢了。

        裴夜洲轻“呵”一声:“他这是故意拖着呢,好待会见着了诉苦。说说,这是闹什么事了。”

        “前些日梁齐安排手下的人围剿了汴溪府衙不少重官。”傅山泽公事公办地陈述道,“当时为了行事顺利,他还试图囚住谭鹤洵。”

        裴夜洲笑笑说道:“就梁齐这种自作聪明的小人,囚得住谭鹤洵?”

        “确实,”傅山泽应和,“叫人跑了。”

        裴夜洲抬眼问:“被搅乱了?”

        “那倒没有,梁齐好歹知道多预留一手准备,就是有人暗中护佑,保他离开了,不过他们到底是晚了一步。”傅山泽说完,也觉得疑惑,“那梁齐怎么想不开去对府衙动手,这也不是先生的意思吧?”

        “人能坐到这么高的位置,就不会是糊涂的。”裴夜洲缓缓说道,“介明没提,不代表没想过,只是心里顾虑多了不好轻易举动。”

        “这个梁齐估计自视聪明看出了点什么,就是耐性不够,急吼吼的,”他嗤笑一声,“现在好了,帮了先生好大一个倒忙。”

        傅山泽没理解:“除去了东洲府衙这么多官吏,怎么就是帮倒忙了?”

        “他是处理掉了东洲府衙,予之重击,”裴夜洲继续道,“但也不看看,谭鹤洵在呢。”

        谭鹤洵在汴溪,绝不是一时成败就能将其击倒的。

        梁齐这么一番动静,正好替人清除了隐患。

        裴夜洲也没什么耐性了,他懒懒站起身,步子轻飘踏了出去:“别搁这浪费时间了,走吧,同那光有点算计的说一声,我可没兴趣奉陪。”

        “顺带约上介明,我与他叙叙旧。”

        说完,他哼笑一声,离开了茶楼。

        傅山泽忙跟上去。

        那边谭霁跟段延风匆匆离去,转去的方向却不是顾府,而是府衙。

        谭霁知道这几日谭鹤洵都待在府衙,无意见着了西邯的人,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赶忙要找人商量对策。

        谭鹤洵才到府衙没多久,就见谭霁着急忙慌跑进来,他稍显疑色:“阿霁?怎么这就来了?”

        祝衡休养的医馆在府衙附近,但跟顾府还是离了些距离。

        谭霁面上肃然:“二哥,情况不对。”

        谭鹤洵微愕,脸色也肃穆几分:“你慢慢说。”

        “方才在街上,我见着西邯的人了,”谭霁微微皱眉,“照延卫所说,是那位裴夜洲。”

        谭鹤洵早就猜到西邯会派人暗中监视,但也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裴夜洲。

        “二哥,你了解此人吗?”谭霁忙问道,“光是瞧上一眼,就知道他不好对付。”

        “我没跟他打过交道,况且,裴夜洲在西邯一直都在对付外贼,”谭鹤洵斟酌道,“不过阿姐有提过几句,这人性情不定,喜好缠斗,只要被他盯上了,就极难脱身。”

        “裴夜洲在西邯的名号,你知道吗?”谭鹤洵忽然问道。

        谭霁愣了愣,随即回答:“蛇蝎美人?”

        谭鹤洵点点头:“其实这名号最初还是从东陈传过去的,裴夜洲十二岁就入了行伍,十七岁被冠将军之名,从这就能看出此人有多为狠绝了。”

        “他既有男子的坦荡英气,也有女子那样细腻难猜的心思。”

        “不过来东洲的是他,总比是魏寒川要好一些,”谭鹤洵转而道,“这人对西邯没有绝对的归属感,要是性子上来了,反帮我们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听了这话,谭霁眨了眨眼,刚张口想说话,就被谭鹤洵截了过去,“但也不要以为他能倒戈过来,裴夜洲毕竟是西邯的将领,只能说他的想法更偏向于不战而已。”

        魏寒川是能靠拳头解决的事绝不多言,而裴夜洲更喜好与人钩心斗角,能免一场战争是一场。

        谭霁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管怎么说,能不引起战乱,总是更好的,东洲再经不起动乱了。”

        “那也不见得,”谭鹤洵微微摇头,“裴夜洲既然来了,就说明他们必有动作。”

        谭霁沉默片刻,开口问:“二哥有办法吗?”

        “这消息来得突然,我一时也想不出对策,”谭鹤洵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你刚不是说,想扳回一城吗?”

        谭霁微怔,随即明白过来:“二哥的意思是……”

        谭鹤洵点头:“现在此计可施,但不是从流匪下手。”

        谭霁接上了话:“直接去动西邯的兵。”

        两人对视一眼,谭霁心里头就有了些想法。

        沉默片刻,谭鹤洵接着说道,“西邯最近的动作越发勤快了,他们可能是想收网。”

        “问题是,这网是何时布下的,又是谁布置的?”

        谭霁思索道:“西邯有这样的人吗?”

        “有,已经死了。”谭鹤洵回答,“但我现在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死在了战场上,毕竟当年没人找到他的尸身。”

        谭霁对今史知道的不少,闻言立刻反应过来:“是说西韩那位介明先生?”

        那位介明先生师从临山道人,十三岁出山就意外结识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明安帝,十五岁入宫辅政,直掌首辅七余年,那几年间,东陈几乎处处不如西韩,更可怕的是,当时的介明及冠没几年,前程一片明朗,若非他被谭知设计而死,东陈绝无反败为胜的可能。

        那是明安帝登基的第三年,谭知故意诱使介明亲身上阵,终将其扣杀于箭雨之下。

        倒不是说没找到他的尸身,而是伤亡数重大,死去的将士多面目模糊,已经分辨不出了。

        再然后,西邯就传出了介明先生身亡的消息。

        当年东陈也怀疑过这事的真假,可直到明安帝人头落地,西韩改为西邯归入东陈版图,都没再有过他的动静。

        然而现在,谭鹤洵说,那位介明先生可能没死,这话当真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二哥为何这么想?”谭霁惊异问道,“就不能是西邯又出了哪位能人异士,或者介明先生留了徒弟下来呢?”

        “要是西邯有这样的人才,他们藏不住的,”谭鹤洵微微叹气,“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将自己所学传授给任何人。”

        谭霁默了一会:“二哥,这不能随意猜测,你知道这人有多可怕。”

        介明先生的可怕,不是他性情怪异或威压众人,恰恰相反,所有传言中,他一直都是温和知理,待人亲和的形象。

        正是因为他这份亲善,此人在西邯的簇拥极多,声望极高,当真是那种一人振臂天下云集的程度,数不尽的人受过他的恩惠,若是他回了西邯,东陈又将岌岌可危。

        “可是……”谭霁动了动唇,“就算他还活着,既然回去作用更大,他为何还要在东陈隐藏这么多年呢?”

        “你觉得,他当初真的是从设计下勉力逃出,还是借此假死而逃?”谭鹤洵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更偏向于后者。”

        “何必多此一举?若他当初识破了阿爹的算计,自可回西韩,但后来西韩是真的亡了。”谭霁反问道,“再想匡扶西邯,远比当初要难多了。”

        不提民众们不想再战,现今的西邯已经逐步稳定下来,就是他们能胜这一仗,西韩复国,再后来如何处办,又从哪找皇嗣呢?

        “你真觉得他是在扶持西邯?”谭鹤洵忽然说道。

        谭霁一怔。

        “那会儿的西韩太强健了,只要继续耗下去,东陈迟早兵败,但也就在那时,介明假死遁逃,你能往哪方面想?”谭鹤洵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而现在,他又开始匡扶势弱的西邯,以为与大陈鼎立。”

        谭霁愣愣说道:“这么做为了什么,意义何在?”

        总不能是善心泛滥,辅政有瘾吧?

        “自然是有的,”谭鹤洵缓缓总结道,“他在维持两方的牵制与平衡。”

        ————

        五月初的天开始热了,到处都蕴着一股拨弄不开的热意,东洲五郡尽是环水而生,愈是淋漓的日子里,愈是秀美。

        但近日祸乱纷纷,这清丽秀美的景致中,不免带上了一点腥湿的燥意。

        裴夜洲半倚在栏边,目光松散飘向楼外的街道,往来的行人多是步履匆匆,仿若在外头少待片刻也是好的。

        傅山泽看裴夜洲一副没骨头的瘫软样,大气都不敢出,虽然他确实觉得那样没个正形,不大能看。

        “看不下去就别看了。”裴夜洲忽然开口,吓得他一个激灵,稍稍抬眼瞧去,裴夜洲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珠子都快掉地上去了,有话就说,没话就出去,少磨磨唧唧。”

        “先…先生应该快来了。”傅山泽张了张嘴。

        那日裴夜洲提出约见介明,只是当时人在过来的路上,隔了一日,才终于入郡了,这会得了消息,安顿好后应该会赶来。

        但傅山泽是真的不理解,流匪好歹占了那么大一块地界,为何裴夜洲偏偏要在外头约见介明先生。

        “所以呢?”

        裴夜洲的话像是从鼻间哼出来的,字句黏着,听得傅山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您真的打算……在这同先生见面?”

        “约人叙旧,自是挑风景好的地方,流匪那边?”裴夜洲哼笑一声,没再说下去。

        听这语气,傅山泽也不敢再说了,忙应声退下。

        瞥眼见他下楼,裴夜洲轻啧一声,又转过目光朝外瞧去。

        也就是魏寒川手下的人能出这样的性子,换到他自己的将士里,哪个敢对他的做法有疑惑。

        日头慢慢落下去了,这会儿的天黑得慢,伴着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散落时,终于听得有人上楼了。

        裴夜洲眯眼看过去,盈盈笑着:“介明呀,可是许久未见了。”

        走过来的人面上遮着面罩,将脸挡得严严实实的,听着裴夜洲的话,他轻笑回道:“确实许久未见了,我那几个小侄儿可还好?”

        “要是想得紧就自己瞧瞧去,你多久没回邺城了,”裴夜洲笑道,“混小子都十岁出头了,见不着我的时候也没见念叨,偏生惦记着你这么个半吊子先生。”

        提起孩子的时候裴夜洲面上才稍稍褪去了些许媚意,虽是抱怨的话语,语气却下意识柔缓了不少。

        闻言,介明不住笑出了声:“还搁寒川府上养着呢?”

        “我教不来孩子,不如他拿得住,”裴夜洲的语气慢慢淡了下来,“再说,我那府上也养不了人。”

        气氛淡了下来,裴夜洲主动笑笑把话题带过去:“还不知介明近日如何,小殿下呢?”

        “要是让他听得你这么喊,估计又要炸了,”介明无奈摇头,“日日闷着话也不肯跟我说,拿他无法了。”

        “他毕竟是这么大的人了,”裴夜洲褪去脸上的笑,“但他也是啸申帝唯一的血脉,就是不愿意,这位子也只能由他来坐。”

        裴夜洲话里有话,介明只应了一声,没再多言。

        外边的天色开始黑了,裴夜洲忽然说道:“那孩子养得熟吗?”

        听他提起这事,介明斟酌片刻才回道:“不好说,这孩子自己有想法,比我想得更通透。”

        “若是养不熟,就放手吧,别到头给别人做了嫁衣,”裴夜洲难得郑重了一回,“西邯不是没有好苗子。”

        “但有他这样品性的太少了,”介明接着说道,“没有比他更好的苗子,更别说他已经踏上了这条路,我若不拉他一把……前几年的布置就白费了。”

        裴夜洲久久凝望着介明,心里头冒出了个想法,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先前说过,那孩子重情得很。”

        介明回望他,没有说话。

        “虽然我不大了解那位小公子,但多少能猜着一点。”

        介明开口:“裴将军想做什么?”

        “赌吗?”裴夜洲轻轻挑了挑眉,“看看他是念着你这些年的教导之情,还是家国大义。”

        闻言,介明一笑:“这要如何赌?我可是毫无胜算。”

        “万一呢?要是你赢了,日后我裴夜洲随意听你差遣。”

        这对介明来说,是个极大的诱惑。

        毕竟裴夜洲手上捏着的权,太大了。

        介明装作无谓的样子,笑言道:“裴将军这话,是打定主意我撬不动他了?”

        “是啊,不然在汴溪与我见面,你何必要戴着个面罩掩住面目,”裴夜洲又道,“怕他看见?”

        对面的介明默了一会,抬手取下了面罩。

        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裴夜洲轻轻笑了一声。

        “那这赌约就算成了,拭目以待吧,萧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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