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谭霁望着面前的人不敢动作,就这么直愣愣卡在了门口,直到肖断骐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
肖断骐面无表情问道:“是程公子吗。”
谭霁点点头,警惕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成天被挂在嘴边的人忽然出现,怎么想都不会有好事吧?
这么想着,却见肖断骐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他出来。
谭霁一脑门疑惑,犹豫片刻后跟着走出去,直到看见趴在桌上睡熟的谭鹤洵,随即明白了过来。
果然,下一刻,肖断骐语调冰冷地解释道:“傍晚郡守回渚良了,宴上谭侍郎不胜酒力,便遣下官送他回来。”
听了这话,谭霁当即顾不得害怕了,忙紧张问道:“就如今渚良的境况,郡守怎么还有心思置宴?这是喝了多少啊,居然醉成这样?”
一瞬间,谭霁极度后怕,相比喝醉,他更怕谭鹤洵是被人下了东西。
肖断骐瞄过来一眼,谭霁的气焰又消了下去。
这人散发出来的压迫感,当真不是唬人的。
不过他也没有过多的举动,谭霁一下子问了太多,肖断骐只挑着回了一句:“谭侍郎才喝两三杯就倒了,一直抓着下官的衣袖不松手,郡守才派下官送他回来的。”
谭霁:“”
谭霁轻咳一声:“有劳肖大人了。”
肖断骐摆摆手,人送到了,他也该离开了。
望着人走远,谭霁折回来,搬了个椅子坐到谭鹤洵身旁,他看着从脖颈红上脸、一副醉态的谭鹤洵,麻着脸说道:“人走了,可以醒了。”
话一出口,装醉的谭鹤洵就睁开了眼。
谭家人酒量虽没那么好,但怎么也不至于两三杯就倒,更何况谭鹤洵在官场也待了有些年,哪能这么容易就被人灌醉。
不过装醉逃酒的动作倒是练得挺娴熟的。
“二哥,你怎么故意把他招来了?”谭霁皱了皱鼻子,“我人都要给吓没了。”
“不是你想见见他吗?”谭鹤洵坐正,淡淡瞥了谭霁一眼,“人带过来了,感想如何?”
谭霁的话语哽在喉头。
他什么时候说过想见肖断骐了?
不过说起这事,谭霁心起好奇:“你今晚见到郡守了吧?”
谭鹤洵缓缓点头,同他细言说道。
午后谭霁没能把人扒拉走,谭鹤洵又跟着那个假郑安兜了一圈。
他们谭家人大概骨子里都有点拘束下难掩的顽劣,溜猴成瘾,一整个下午,谭鹤洵都在不紧不慢同“郑安”说着话,面上好像天南地北说了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其实已经从他口中套出来了不少东西。
“郑安”忙头忙脑应付着谭鹤洵,早不知自己错漏百出,好容易挨到了郡守回来,他带着一身冷汗,可算是能离开了。
郡守方崇廉一回渚良,首先就快步赶去见谭鹤洵,听得下属讲述这两日发生的事,他眼角微微一抽,沉着气说道:“这人不好对付,蠢东西,都不知道自己暴露了。”
而真正的郑安此时正待在方崇廉身边,他劝言道:“大人稍安勿躁,惩办手下人何时都成,但现下最重要的是先把这几个朝官支弄走。”
方崇廉冷哼一声:“天家这是存心要动一动东洲的根了,把人支弄走,往哪支?”
郑安轻笑,眼中带着一丝狠毒:“去哪都行,汴溪,泯安,只要人不是折在了渚良,这一切就与我们没关系。”
方崇廉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冷笑一声:“说的对,走,去会会这位谭侍郎。”
得知郡守回了渚良之后,谭鹤洵就被官吏们安置在府衙中静候,一盏茶的功夫,方崇廉就带着笑走了进来:“哈哈哈,谭侍郎,久仰大名啊,下官因事耽误来得晚了,还多有得罪,望大人谅解一二。”
“好说,”谭鹤洵的语气依旧淡淡的,“郡守大人忧心郡内百姓,自然能够理解。”
方崇廉还微微讶异他挺配合,结果下一秒,谭鹤洵抬眼质问:“只是在下不知,大人为何要找人假冒应付?”
方崇廉的脸微微一皱:“侍郎这话是”
谭鹤洵继续道:“在下只是觉得,郡守大人的副手不该是那副贼眉鼠眼,语不对言的人吧?”
站在方崇廉身后的郑安上前一步,赔笑道:“还望侍郎大人见谅,下官正是郑安,前些日下官随郡守前往泯安借粮,但渚良总不能一日无主,况且诏令已下,知道侍郎将临,府衙总得有人能照应吧。”
这真正的郑安嘴上有些油,却长得人模狗样,还莫名带着一股书生气,与那个假的在面容上没有一丝相似,以此看来,郡守压根就没打算瞒弄,一开始就有些轻视他。
“说得在理,”谭鹤洵没有多争执,“就是挑的这人不太好,一整日了,完全没能做点正事。”
方崇廉忙接言:“侍郎训得是。”
“没什么训不训的,”谭鹤洵走近,“在下被委派来此,就是为了与府衙齐心协力处理疫病一事,郡守可别这番恭维。”
方崇廉应了一声,又说:“不过下官确实有所怠慢,这看着也到了时候,要不侍郎随我们一道聚聚,算是替您接风洗尘?”
谭鹤洵摆手道:“接风洗尘就算了,我手下两位属官都还在官驿,况且现今这景象,还是以疫病为首位吧,不如将粮食散给流民。”
“下官方从泯安借粮归来,哪敢挥霍,当然是以疫病为先。”方崇廉挽留道,“都是些小酒小菜,叫侍郎尝尝我们渚良的地方风味,况且,也可借此聊一聊疫病之事。”
谭鹤洵思量片刻,确实不便再推辞,便点头应下了。
方崇廉确实如其所说,只备了一些简单的家常菜,唯一算得破格的,便是拎上了一壶酒。
“家中老母做的粮食酒,没那么大劲,拿来助兴恰好,大人尝尝?”方崇廉笑问道。
谭鹤洵见他递来的酒杯,回道:“郡守有心了。”
执起酒杯时,他想起了谭霁提醒的话,但片刻停顿之后,还是不带丝毫犹豫地一饮而尽。
“大人爽快!”方崇廉哈哈笑道,“要不再来一杯?”
谭鹤洵摇头:“先吃菜吧,空腹不宜多饮酒。”
方崇廉附应他,放下了酒壶,桌上几人同时动了筷。郑安给他递了个眼神,方崇廉叹了口气,开始假作感叹道:“自打流民聚到了渚良,我们就觉着有些不好,所以这疫病起得突然,但也能说是意料之中。亏得今上怜悯百姓,愿意好好处理此事,不然渚良也没法勉强维持住现今的境况啊!”
听了这话,谭鹤洵假意上钩,皱眉看了方崇廉一眼:“此话怎讲。”
“这疫病来得没头没脑的,先不说对于起源毫无头绪吧,光是诊治就费了府衙好一番功夫,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康复的疫民。”方崇廉再度叹气,“侍郎才至东洲,没见过之前那泛滥景象,否则,当真是要说现今治理得还算好了。”
“疫病治到现在这种地步,可不能算好。”谭鹤洵淡淡道,“城中流民遍布,哀声遍地,如此,郡守若当真觉得治理得到,恕某不敢认同。”
“侍郎有所不知啊,”方崇廉摇着头轻叹,“那些城中聚集的流民看着面黄肌瘦,体弱多病,其实大多是饿出来的,您也知道,早在二月就有不少流民流落至渚良、汴溪。而染了病的,都已经带入各大药堂医馆了,当然啊,流民的事府衙也在处理,待得下一季谷物熟了,大家伙就能过个饱年。”
谭鹤洵点了点头,像是听信了他的话:“明日还得烦请郡守领我去那些个医馆瞧瞧,见不着人,我心下不太安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方崇廉应声,“在下还得请教大人,这些流民今后要如何处置呢。”
“只要养好了,劳作也成,帮工也成,总能找到事可做。”谭鹤洵答道,一边接过身边肖断骐递来的酒杯。
他看了眼肖断骐,状似无意道:“这位还没见过,阁下是?”
肖断骐摇了摇头:“无名小卒,就帮着各位大人跑跑腿。”
谭鹤洵点了下头,便不再多问了。
方崇廉看了看郑安,后者立马又给谭鹤洵续上一杯。方崇廉笑问道:“不是说侍郎还带了两位属官吗?怎不见他们?”
“一人来渚良之前染了风寒,今日才显了迹象,但好在病得不重,”谭鹤洵回道,“本来今日也不知郡守能否回来,索性叫另一人也在官驿歇下,顺带着照料照料。”
“哦,是这样吗。”方崇廉故意道:“下官回来虽没多久,但也听得了二位在城中散粮济民的善举,侍郎说他们二位待在官驿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谭鹤洵简言:“那两人都是怜善性子,耐不住出去做些什么也是情理之中。”
“原是这样。”方崇廉笑了笑,“两位虽是好心,但流民所用银粮府衙都是记着的,若回头仍要行善,还得麻烦大人先行提醒一下。”
谭鹤洵点头,直言道:“正巧,他们两人同流民许诺了,每日都会去。”
方崇廉:“”
见他哽住,郑安忙转移话题,笑着举起酒杯冲谭鹤洵道:“侍郎,下官敬您一杯。”
谭鹤洵也跟着抬起杯盏,同时轻轻皱眉揉了揉耳后,又一杯下去,人已经显了醉意。
他喝得爽快,郑安刚想恭维两句,抬眼一瞧,人已经直愣愣闭眼趴了下去。
方崇廉与郑安都愣了好一会。
“这就醉了?”方崇廉微微皱眉,他方觉得谭鹤洵有问必答,或许比想象中好拿捏,正想着多套点东西出来呢,结果人就倒下了。
肖断骐离得近,细细看了一眼,答道:“醉了。”
方崇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心有顾忌,末了还是摆摆手道:“随便找个人送他回去吧,看着点别给人摔了。”
肖断骐开口道:“我去吧。”
他主动提出,方崇廉跟郑安都像是见了鬼一样。
郑安磕磕巴巴问道:“你你打算做什么,这人可是朝廷命官。”
肖断骐冷冷望过来,郑安吓得噤声,随即就见了他抬起的袖子上盘了只手,抓得死死的。
是谭鹤洵的手。
方崇廉哑然,叹了口气:“行,你送吧。”
郑安跟着提醒了一句:“当心点,得把人完好无损地送到场。”
肖断骐没搭理他们,直接带着谭鹤洵离开。
见他走后,郑安的脸抽了一下:“如若不是因为孤阳王,他能在咱们这落得半点好?”
方崇廉闻言冷笑:“就算没有孤阳王的关系,你敢动他?”
郑安想起肖断骐那张阴森森的脸,抬手摸了摸鼻尖,讪讪道:“便宜这小子了,不闹事算他识相。”
“行了,走吧,这次头没打好,赶紧想想怎么把这烫山芋扔到别人手上。”方崇廉微眯着眼道,“此人性子直,瞧着是好糊弄,但我估摸着,一桩桩一件件都搁心里头呢。”
郑安应了一声,两人便陆续离开。
那边肖断骐送人回官驿,路走了一半,突然出声道:“这段路没人,既然谭侍郎是醒着的,就烦您自己走几步吧。”
谭鹤洵缓缓睁开眼,也没说话,只是松了力道,自己站直了身。
两人一语不发地朝前走去,见他真的不打算开口,肖断骐犹豫一会,先声道:“我知道侍郎所为为何,但恕我无能为力。”
谭鹤洵神色未变,对言道:“能不能,得先试过才知道。”
肖断骐依旧拒绝:“我已经很久没碰过这些事了。”
“但现在也只有你能捡起这把挖出毒瘤的利刃,”谭鹤洵顿足,转向他,“东洲只能是大陈的土地。”
肖断骐皱了皱眉,沉吟着回了一句:“侍郎让我再想想。”
谭鹤洵点头,但嘴上却说着:“我等得,大陈等不得,西邯更等不得。”
闻此,肖断骐握了握拳。
“走吧,天也不早了。”谭鹤洵又转向前方:“快到官驿了,有人看着,还得麻烦肖兄借我使个力。”
说完,谭鹤洵毫不犹豫直接伸手勾上了肖断骐肩的背,整个人把力道都压了过去。
肖断骐:“”
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尸骨已经凉了,这就是看在段随雨的面上,才能勉强原谅他一回。
回了官驿,关上房门,待得屋内只剩下两个人,谭鹤洵同谭霁细说了置宴一事,其他皆隐去不提。听完了这些,谭霁默了一会才开口:“自明日起,我打算跟肖家人一道去施粥散粮。”
谭鹤洵挑眉:“打算跟郡守杠上了?”
“这怎么能叫杠上,”谭霁诚恳道,“二哥争取来的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
谭鹤洵本意就是给郡守找麻烦,也不多言,只叮嘱上一句:“注意安全。”
谭霁应声,转而换上严肃的神情:“我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问你。”
谭鹤洵偏头:“方才你不是都问过段延风了?”
谭霁皱眉抱怨:“还说呢,他话说到一半就给你吓跑了。”
顿了一会,两人同时开口。
谭霁:“你这么知道他来了?!”
谭鹤洵:“吓走?你俩在房里做什么呢?”
谭霁:“”
谭鹤洵:“”
谭霁先说道:“他是影卫,身份摆在那里,警惕心自然高。”
这话说得还算合理,谭鹤洵勉强信了,于是也解释道:“我早知太子派了影卫跟随,昨日没来,今日就该来了,况且方才上楼时就听得了一点人声。”
他忽的想到什么,皱眉嘀咕:“怎么听着声音有些熟?”
“应该是听岔了吧!”谭霁忙转移他的注意,“毕竟我也在说话嘛。”
谭鹤洵皱眉:“最近听错的次数有点多。”
谭霁打哈哈道:“你日日这么忙下来,肯定是累着了。”
谭鹤洵“唔”了一声,就没再提了。
谭霁后知后觉话都绕跑了,蹙眉道:“你是不是故意避而不谈的?”
“没,”他否认道,“你想问什么?”
谭霁:“肖断骐,二哥你肯定知道些什么!”
“段延风没来得及告诉你,对吧。”谭鹤洵忽然问道。
谭霁警惕心起:“是又如何?”
谭鹤洵点点头:“反正他没说,这事跟疫病也没关系,你知不知道都一样。”
谭霁:“”
被套话了。
谭霁顿觉挫败感油然而生,果然不能跟他们搞刑审的人玩话术。
顿了一会,谭霁自己猜测:“他不是肖家的人对吧?我指的是这个肖家。”
谭鹤洵动了动唇,最后只说了一句:“你自己不是能猜到。”
这就是变相承认了。
谭霁继续道:“那我就直言了,晋宁十年,肖家女嫁为东池王妃,十二年东池王府变乱,自此再没她的消息,但想来,她不是没可能留下了子嗣吧?”
晋宁是先帝的年号,而东池王,就是传言里晋宁年间肖家医女嫁与的皇侄。
“肖断骐就是那个遗腹子,”谭霁肯定道,“以此可猜得他原名叫段骐,正巧跟东池王段驹的名字对上了。”
谭鹤洵看着他,眼中难得有了一点笑意,只是这笑中半含着一点奇异。
就像是见识了多离奇的事似的。
谭鹤洵朝后靠去,缓缓说道:“真敢想啊,可有谁能够证明你所言为事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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