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谭鹤洵走近的时候,只见谭霁一人站在院中,他左右看了一圈,都没再发现其他人。
谭霁笑着迎过来:“这么晚了,二哥怎么来了?”
“屋里没寻着你,小北说你在院内。”见他脸色微红,额上还沁出了一点细汗,谭鹤洵直觉不对劲,“方才我好像听得人声了。”
谭霁干笑一声:“许是听错了吧,今晚风劲有点大。”
谭鹤洵来得太突然,若不是段延风动作快,就得给当场逮住了。
虽然他俩也没做什么,但谭霁还是下意识的有点心虚。
谭鹤洵再度看了看,实在没发现什么,揪不清的也只能随它去了,况且他的来意也不在此,便转而道:“明日便要离京,父亲喊我们过去,有话要说。”
谭鹤洵朝院外走去,谭霁应了一声,匆忙跟上。
两人来到了谭知的书房,推开门时,谭知正在案上习帖,待得最后一字收尾,他抬头看向两人:“来了。”
他俩走上前,同时喊了声父亲。
谭知点了下头,搁笔走过来:“咱父子间说点私话,就不怎么讲究了,坐吧。”
三人落座,谭知的目光先转到谭鹤洵身上:“你是长兄,我先同你说。”
谭鹤洵颔首听教。
“子洵,你本性清正廉直,为人处世谁不是赞上一句,对你没什么可说教的,为父要劝的只有一句。”说着,谭知将手握拳覆在胸口,“别什么都往心里装,伤神伤身。”
“父亲”谭鹤洵目光微沉,还未开口,就见谭知轻轻摇了下头:“我知你忧世忧民,当初也一直想着入翰林,但你自己心里清楚,人不能把目光放得太高太远,看得远了,手就显得短了。”
谭鹤洵垂首:“孩儿知晓。”
“知晓归知晓,但你得做得到,”谭知拿过案上的帖子,“此去东洲,为父送你二字,拿着吧。”
谭鹤洵接过字帖,上面写着的两字,是“取舍”。
谭知知道他能自己想清楚,便不再多言,他又转向谭霁,温声说:“你比二哥通透,别的也就不提了,好好照顾自己。”
谭霁正襟危坐,准备听父亲接下来的说教,结果过了这句话就没了声,他抬头看向谭知的目光有点呆:“阿爹不多说两句吗?”
谭知笑了笑:“怎么,你也想我训两句?”
“这不是您居然说了二哥,没说我,”谭霁搓了下衣摆,“就觉得不大习惯。”
谭知哼笑一声,又拿过一张帖子:“真要我说些什么,到明早你都不得脱身。既然该懂得你都懂,我也没必要多费口舌,接着。”
谭霁忙去取那字帖,展开了瞧了瞧,也是两个字,写的是“沉着”。
谭霁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他虽然每每想法貌似思虑周全,却总是顾头不顾尾,不止一个人提过他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了。
谭霁抿抿唇,再望向谭知的目光沉了沉:“孩儿当牢记父亲教诲。”
谭知笑着摆摆手:“行了,万事不过那么一句,谨言慎行,常记得思量自省,自然诸事顺遂。”
末了,谭知郑重望向两人:“若不算阿霁去塞北那趟,这是你们两人头一次出行,外边不比南都,少说多看,保持本心,记住了吗?”
两人同回道:“记住了。”
“好,回去吧。”
说完这话,兄弟两人退身离开了书房。
————
隔日,谭鹤洵等人受任前往东洲,众人前来送行,亲友一一赠言,到了段随雨时,他轻轻抱了抱谭鹤洵,在别人看来,两人不过是揽了一下,再正常不过,但只有谭鹤洵知道,锢住自己后背的那只手使了多大劲。
“珍重。”段随雨笑着松开了手,谭鹤洵受不住那目光,偏开眼淡淡回了一句“嗯”。
而另一边,谭鹤清揉着谭霁不放手,她一边捉着他的头发,一边叹气道:“我才回来,你俩又要走了。”
谭霁的头发被扯得有些乱,他想把姐姐那只贱手给扒拉下来,又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的眼下将军面子,忍了一会,才嘟嚷道:“回头还能见着呢阿姐,我该走了。”
谭鹤清凶巴巴盯了他一眼:“你这催谁呢,阿洵都没急。”
谭霁:“”
一旁的楚晔笑了笑,伸手捉过谭鹤清的腕子,轻巧解开了谭霁缠着的头发,他温声道:“好了,别闹了。”
谭鹤清也笑出了声,借着这动作顺势靠在楚晔肩上,平时见不着的小女子作态此刻在他面前尽显:“知道啦,我不作他了。”
谭霁觉着有些没眼看。
楚晔替谭鹤清揽过掉到耳前的碎发,转向谭霁叮嘱:“阿霁,你身骨单薄,多注意着点。”
同样的话他听过了很多遍,楚晔也是真的在关心他,谭霁便认真回道:“知道的,多谢楚将军惦念。”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也希望将军能好好照顾我姐姐。”
楚晔见他目光如炬,似乎看出了什么,微微一怔才回道:“嗯,那是必然。”
“你小子,又在胡说什么呢,”谭鹤清朝谭霁扬了扬头,“你何时见过你家姐夫待我不好了。”
“也是。”谭霁笑嘻嘻说道,“二位当然是百年好合了。”
见气氛融洽,楚晔有些晃神,好像方才谭霁那一眼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喂喂,就他俩要离京,我们就不配被送行了是吧!”那边的顾怀言从马车上冒出头,笑骂道,“行了诸位,送到这也差不多了吧,该走了。”
见那边在催,谭鹤洵与谭霁只得匆匆辞过众人,正式离开。
望着马车远去,谭鹤清靠在楚晔怀里,轻轻牵住他的手道:“小阿霁可真可爱,是吧。”
“嗯,”楚晔回握住她,应了一声。
“这回入宫见陛下,他老人家脸色不大好,这是年岁渐长,力不从心,谭家势头太盛,必然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谭鹤清的声音柔了下来,脸挨着他的肩说了一句:“过了今年年节,北方安定了,我就向陛下彻底请辞,不去塞北了,为将臣不该权威过重,即是给陛下表态,也顺带退下来,回头我也不往外跑了,就跟你一道待在南边。”
楚晔轻笑道:“你想就好。”
“阿晔哥哥,”谭鹤清忽然喊起了小时候的称呼,“等到了时候,我给你生个孩子如何。”
“我也不想那孩子多聪颖,有阿霁这般可爱就够了。”
楚晔愣了愣,抬手抱她入怀,目光却微微一黯。
“嗯。”
————
“一直向北走,过不了几个时辰,出了安南郡,就到东洲的地界了。”
“直接接壤安南的就是渚良,汴溪在西北方,东北边是泯安,再往上,就是洛川跟沌江。”
“大家伙都知道,东洲五郡环水而生,渚良和汴溪算得最养人,若不是流民的缘故,日子真的还算过得去,前几年蝗灾消停过一段时日,那会比南都还昌盛呢。”
“你们别看到处都说东洲过得苦过得惨,其实我们也有别处比不上的地方,就好比说汴溪吧,鱼虾水产是整个东洲最好的,每年宫里的进贡都专门点汴溪的来,泯安地势好,瓜果作物有时能熟三季,一郡收成抵得过两郡”
路上,顾怀言一直在给两人讲述东洲的事,谭霁听得入神,感叹道:“这般好的条件,真是可惜了。”
如若不是前朝遗祸至今没能解决,东洲也不至于沦至现在的地步。
“还成吧,只要能治理好,往后那自然是鱼米之乡。”顾怀言笑笑说,“当初那西韩老儿就是觉着东洲祸疫难除,亏得先帝眼光长远,不然东洲可就要落到别人手上了。”
说着,他轻叹一句:“幸好,今上有仁慈之心,太子殿下又志向高远,繁荣盛世指日可待。”
“嘴上说得挺好,也拿点实际功效出来可成。”祝衡在一旁闭目养神,直言怼道,“你大伯家倒是尽心尽力放粮赈灾了,可你家呢?”
顾怀言被他这话刺到了,脸色凉了点:“说得好像祝家就有多干净一样。”
“我们家我自然知道,用不着你说。”祝衡睁开眼,没什么精神气,“回去记得盯着点,别叫你那糊涂大哥又被人带进坑了。”
两人都不说话,谭霁只能隐隐猜到一点,见气氛冷下来,谭鹤清重提了个话题带过:“疫病一事重大,我们暂时不能同二位去汴溪,那边还得麻烦你们多看待。”
顾怀言又换上笑脸,勉强应了一声,祝衡倒是依旧没什么脾气地点了点头。
谭鹤洵拿起一卷册子,抬头看他们:“东洲的事我也不甚了解,怀诚兄能否提点一二?”
“啊?汴溪的话我还能说一点,渚良我就不清楚了。”顾怀言思量一下,微微摇头,“要不你问问明琰,他跟渚良来往得多,应该知道一些。”
“关奉舟不是把渚良的官吏名册给了你吗,”闻言,祝衡看过来,“我瞧瞧。”
谭鹤洵将手中册子递了过去。
祝衡对着那册子翻上两面,轻轻在几个名字下印了印:“这几人我还算清楚,子洵兄记一下。”
谭鹤洵凑过去,对着册子听他说。
“渚良的郡守方崇廉,是个两边倒的墙头草,这人有点能力,但没什么大见界,可施威利用,不能轻信。”
“此人,郑安,是他的副手,比方崇廉要容易拿捏,就是心眼有点小,最好还是别跟他起什么过节,毕竟小人难防。”
“还有这几人,都是一帮同流合污之徒,大多没什么差别,欺软怕硬,只要态度摆得够硬,他们也不敢轻易得罪你们。”
末了,祝衡在另一人名字下点了两下,未多言,只说了一句:“此人可用。”
谭鹤洵眉头微微一皱,抬头时目中略有惊讶:“这人是?”
祝衡没开口,伸出食指摆在唇前,点了下头。
谭霁看不见他们指的是哪个名字,说的话也不甚明晰,整个人好奇得抓心挠肝。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二哥,祝公子,你们说的是谁啊?”
眼看着谭鹤洵手中册子侧了过来,还来不及看清,谭鹤洵就将它合上了。
“没什么。”谭鹤洵略去不提。
谭霁:“”
他细想了一下,那人也许与疫病无关,否则谭鹤洵也不至于瞒着他,索性也不多在意,随他去了。
奔波半日,日头渐晚,一行人终于到了渚良,越往里去,越能见到街头流民四散的惨淡景象。
同顾怀言他们道别后,谭鹤洵等人下了马车,他捎带上的一名官吏和谭霁一道站在街头看向流民,都心有不忍。
那官吏也是刑部的人,是谭鹤洵惯用的人手之一,名叫许驰,这人是个跟谭霁一般良善的性子。他见不得那场面,摸了摸手上拎着的包袱,发现没带干粮,叹了口气转向谭霁道:“小谭程兄,你带了食物吗?”
谭霁没有官职,为了方便行事,此行谭鹤洵让他借了副手程筠的名字,许驰方才差些喊错。
谭霁还不太适应这名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忙跟着翻了翻包袱,还没找出什么,就被谭鹤洵拦下了。
谭霁茫然抬头,谭鹤洵开口道:“你能帮到一人,帮不到所有人。”
谭霁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三人在城门口等了一会,府衙便派了人来迎接,打头的官吏一头热汗,捧着笑脸走上前道:“还请几位大人谅解,让您们等了这么久,这不是近来疫病的事忙上头才耽误了这么会那,咱先去落脚,再做安排如何?”
谭鹤洵摆了摆手:“住处不急,先见见你们郡守大人吧。”
“哎哟,这可真不巧,郡守这几日都在泯安,现下接了消息正往回赶呢。”那官吏笑得有些油腻,许驰微微皱眉,瞥开了眼。
谭霁听得他小声嘀咕道:“诏令早就发下来了,这明摆着是故意给我们侍郎下脸子。”
谭鹤洵倒是神色未变,只淡淡问了一句:“渚良疫病未决,方大人去泯安作甚?”
那官吏尴尬笑了笑:“咱们郡日子不容易,这不是赈灾钱粮不够,郡守大人亲去泯安借粮了嘛。”
“赈灾款户部都是照着东洲递上来的条子下批的,缺了问朝廷要,何必劳烦跑去泯安?”谭鹤洵就像听不进他的话一样,继续问道,“再如何,南都总比泯安要离得近吧。”
官吏脸上一抽,还想着怎么回话,谭鹤洵就替他补了起来:“不过泯安相对而言确实富庶,郡守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走吧,先落脚。”
官吏被一番折腾,知道了谭鹤洵不是个好糊弄的,便略略收敛了作态,带着三人离开。
许驰牵了牵谭霁的袖子,做口型道:“我们侍郎就是厉害。”
谭霁被他逗笑了,转去看走在前面的谭鹤洵。
他确实是听进了谭知说的话的。
东洲贪官污吏的问题难解决,那就先不管,把疫病一事处理好再说。
官吏将一干人安置在官驿,虽然这人态度有异,衣食住行的安排上却不算马虎,谭鹤洵大略看了看,尚能接受,也省了他折腾一番,便点头放人了。
那官吏像是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更真三分,转身时,谭鹤洵忽又喊住了他:“还没问过阁下姓名呢。”
“啊哈哈,下官姓郑,单字一个安,在郡守手下做事。”郑安堆笑道,“大人还有何事要问吗?”
“无事了,就是认识认识。”谭鹤洵抬手礼道,“今日也不早了,郑大人,明日再见。”
郑安忙回礼道:“明日见,明日见,诸位大人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郑安离开,许驰窜上来问道:“他就是郑安?”
谭鹤洵没直言:“既然这么说了,就姑且信一信。”
这话许驰听得不明白,他困惑道:“什么叫姑且一信啊?”
“就是他这么说了,你就这么听一下,许兄就当他是郑安好了。”谭霁走过来解释,“不是说郡守去了泯安吗,他怎么会把最得力的手下丢在渚良。”
许驰稍稍听懂了一点:“意思是这个郑安是假的?不对啊,郡守什么时候去了泯安?不是不是为了给侍郎大人添堵吗?”
谭霁转向谭鹤洵问:“这位小兄弟真的是二哥惯用的人手?”
怎么瞧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谭鹤洵简言解释:“听话,手脚利索就够了,别的事程筠能听懂。”
谭霁明白了,转同许驰解释起来:“许兄也知道东洲的境况,能做到渚良郡守的,脑子没那么糊涂,不会拿怠慢朝廷委官来耍面子,相反,他们更会好吃好喝供着围着,让人抓不着辫子,又沾不上实情,既叫人无处使力,也不会碍及他们的利益,等回头到了时日人回都了,他们继续当土皇帝。”
许驰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顿时眼都直了。
“前前后后派了多少批官员来了,愣是没一个能从他们手中讨到巧,地方官早把这一套用熟了。”谭霁继续说道,“现在没见着郡守,说明人是真的不在郡内。”
谭霁朝谭鹤洵道:“这是我们的机会。”
谭鹤洵点点头,他原先还准备好了专门应对这些府官的法子,既然郡守不在,倒省得他们多费力了。
见谭霁笑得意味深长,谭鹤洵眉头微挑,问道:“又想出了什么法子?”
“没什么法子,就是有点小主意而已,”谭霁笑了笑,偏过来的视线中带着一丝狡黠,“想来明晚之前郡守他们是赶不回来了,二哥,分头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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