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隔世之约

于禁军护送之下，宋寻凝手执贯烈崩云枪，走入复薇殿，始终私语不止的大殿顿时归于平静。平静过后，尴尬随之而来，何青琳与宋寻凝对视良久，二人皆沉默不语，气氛一度尴尬不已，其间有官员不断望向宋寻凝，并伸手指向宋寻凝手中兵刃，对她悄声示意。

        许久之后，宋寻凝终究了然旁人暗示之意，她神色中展露出些许微笑，随即放下手中贯烈崩云枪，向何青琳作礼道：“斥奸院宋寻凝跪见陛下，如陛下此前所知，虽是生了些许意外，但贼首韩邑、徐焱二人终究被讨伐，至此贼患已平。”

        回过神来的何青琳摆摆手笑道：“朕对礼节向来不甚严苛，况且，你既贵为皇室宗亲，又何须如此拘礼？”

        宋寻凝听得此言，仍是作了一礼：“寻凝跪谢吾皇之恩。”

        何青琳神色顿显一丝无奈：“相较于‘寻凝’，朕仍是更愿唤你作‘璟乔’。璟乔，你亲自随军追击贼首，助使平乱及时告捷，凭此足以功垂竹帛。不久前，朕已遣人于城东为你修建府宅，望你能重归沁安，重归皇室。”

        宋寻凝淡然一笑，婉言拒绝了何青琳好意：“谢陛下恩赏，寻凝感激不尽。然我自幼即受养母所养育，虽非生于辽州，此生过往却仅存于辽州，故此，我只愿接受她人唤我作‘宋寻凝’，相较于皇室，我更留恋于市井。如今，家母承李司捕之邀，于断宦堂身负要职，仅留得空空的斥奸院，而斥奸院内不仅仍留存我所有记忆，亦埋葬着我的某个故人，故此恳请陛下谅解寻凝此番推辞，容寻凝归乡。”

        “你重情重义，朕虽早有所料，此前亦着实低估了你的风节。”何青琳非但未对宋寻凝一番推辞感到失望，反而欣慰更甚：“朕不喜勉强她人，你欲重振斥奸院，便成全你。朕亦并非只知深居皇宫，趁你赶至沁安之前，被焚毁的斥奸院即已重建，本欲另遣良才，如今看来，不如物归原主。朕言出必行，你应得之物，朕绝不吝啬，寻凝，自今日起，你即为斥奸使。”话至此处，一枚斥奸令自何青琳手中抛出。

        “谢陛下圣恩！”宋寻凝向前轻移一步，接下斥奸令，脸上随即展露出久违且发自内心之笑容。

        然而片刻之后，宋寻凝骤然脑中一闪，忆起韩邑死前所言，脸上笑容顿时消散。

        何青琳见状，不解问道：“寻凝，你为何如此神色？”

        宋寻凝赶忙正色回道：“回陛下，那一日我与贼首韩邑对峙，据韩邑所述，先皇曾将义苍男帝徐轼的尸骨封于皇座下，不知是否当真如此？”

        “确有此事。”何青琳轻踏脚下之处答道：“他的尸骨至今仍封于此处。”

        宋寻凝听罢，稍假沉思，随即建言道：“依寻凝之见，陛下如今应将徐轼尸骨挖出并厚葬，否则义苍后裔难平怒意，今后或将再引战祸。诚然，徐轼困于陛下与先皇脚下已如此之久，纵是先皇再如何痛恨男尊帝王，徐轼所受之罚已是足以尽解先皇之恨。”

        何青琳自是不愿应许：“不妥，战乱尚且平定不久，于皇座之下动土乃大忌，实属不祥之举。况且，他徐轼当年数度遣将，妄图斩杀尚为凡人的先皇，甚至曾险些得手，自那之后，他又掀起陈尸百万的不义战乱，作得世间生灵涂炭，若然要他以此般惩罚来偿命，即便一日抵一命，莫说一千年，纵是两千年亦抵不得他的罪过。无须多虑，朕绝不再留与男人造反之机，至于朕脚下这徐轼尸骨，或许再不可能重见天日，除非先皇再度临凡下旨。此乃徐家义苍后裔当受之辱，避无可避。”

        正如何青琳对宋寻凝所言，战乱过后，何青琳欣然接纳此前宁芷萍的谏言，收回辽州、宛州、洛州、辉州四地的“抚四州”国策，由女人重掌四州，撤散所有男军并入驻女军，随后将李怀嫣遣回辽州，再任辽州牧。历经此番叛乱，一度以仁道治国的何青琳不再手软，对男性颁布禁武令，自此，女剑男刀时代终究沦为历史，天下重归绝对女尊之世。

        除此之外，何青琳亦不再秉持由先帝何若沁所留“永不染指蛮夷疆土”之国策，数千里外，被荡平的怀沃平原逐渐迎来傲凤庶民迁居，且多数来自距怀沃平原不足千里的鸾州。而为杜绝此前由韩邑所造成的威胁，静谧的乌婪亦迎来千人驻军，时至此刻，朝廷虽仍未准许任何庶民进入凤临陵祭拜何若凤，但乌婪曾仅存的安谧终究不再复返。

        眼见天下重归太平，潜藏于宋寻凝脊背上的那点朱红印记亦逐渐褪去，随后化作一只烈焰赤鸟，飞向北方。

        “寻凝，你看，那是何物？”坐于宋寻凝身旁的李鸢指着远去的赤鸟，问向宋寻凝。

        “是先皇的恩泽。”宋寻凝微笑望向那赤鸟，神色中满是感激之情。

        最终，那赤鸟落入极北，于雪原之上消失无踪。

        注视着手中盘旋的赤鸟，金烈羿会心一笑，挥手一赶，那赤鸟当即飞向何若沁雕像，直至消散。

        “对她的生死如此挂念，当真是我自作多情。如今蛮族已灭，反贼亦崩，无论历经何等风浪，傲凤终究是傲凤，想必今后，再无任何人可撼动何家根基。宋寻凝……贵为何家后嗣，坠于庶民之中，却仍存如此气魄，她才是贯烈崩云枪的真正主人，而如我这般迂腐枯朽的千年悍野男，又有何资格搅扰这美好的女尊盛世？倒不如安然做个守墓鬼，方得始终。”想至此处，金烈羿暖笑一声，闭目斜倚于墙角，照例如往日般，逐渐沉浸于自己的“沉眠”。

        “烈羿。”

        一声久违而熟悉的呼唤骤然响彻仙陵，金烈羿猛地睁开双目，向四处望去：“女皇？”

        “烈羿。”又一声呼唤传来，唤得金烈羿激动不已，他立即高声应道：“女皇，烈羿在此，烈羿仍在此处！”

        “烈羿，我深知，你必定难以接受此番命令……你使命已尽，随还武、韦晟他们入轮回吧，今非昔比，为后嗣费心已是多此一举，于我而言，你已再无用武之地。况且，我已位居上仙，姐姐与玲的遗骨亦皆已被我带离凡间，故此凡尘与我再无瓜葛，这仙陵与那凤临陵已沦为空坟，与其遣你苦守这空无一物的仙陵再苦熬千年，不如放你去解脱。入轮回吧，但愿下一世，你能做一个不再为何家女人而死的平凡人，为自己而生。”

        金烈羿注视着眼前那塑巨大的何若沁雕像，声音颤抖不止：“女皇，烈羿既不曾承受煎熬，又何谈苦守？恳求女皇准许烈羿继续留魂于此处，烈羿仍愿为女皇尽忠，情愿为女皇再守仙陵一千年，一万年，十万年！”

        “如此意义何在？我既已远离凡尘，便永世不再回头，你何必苦守那份愚忠？若说得狠心些，你本就不应属于我，尚属凡人之时，我便痛恨男人，除却那几度逢场作戏，时至今日亦不曾真心怜惜男人，故此即便是你，我亦……我亦从未怜惜。烈羿，且遵我之命，入轮回，我言出必行，绝不忘却你名姓。”

        “女皇，烈羿不舍，烈羿宁愿守着生前记忆，烈羿不惧孤独！”

        “休再赘言，亦休再唤我作‘女皇’，我早已摘下平天冠，抛却帝王名。烈羿，我不希望于凡间再留有任何牵挂，自昔日我逃离敦炀城建国至今，你是我手中唯一仍未解脱之将领，是我如今唯一牵挂，你我皆已饱尝千年疾苦，你重归轮回，我方可真正获得逍遥，为我的逍遥，亦为你所谓的尽忠，解脱吧……女尊男卑之世无需男人守护，我亦早已不再需要你。”

        偌大仙陵顷刻间陷入寂静，片刻之后，殿内猛然一震，大殿内从未如此明亮。

        金烈羿缓缓行至何若沁雕像前，跪下身来，轻吻雕像足尖，许久方才起身，两行清泪自他冰冷的眼角滑落。

        “末将领命，扶凤将军金烈羿，谨遵吾皇之命，重归轮回。永别，我的女皇，永别，我的……主人。”

        忽闻殿内“嗡”的一声回响，却见一抹靛芒化作雾气，消散至无影无踪，那本静静躺于石桌上的手记，翻动着书页，亦趁大殿遁入黑暗之隙化为灰烬，最终，仙陵内维续千年不灭的灯火几乎于同一时间熄灭。

        桥前揖手拒孟婆，

        无悔遁伏忘川河。

        虫蛇噬身浑不惧，

        怎忘吾皇恩与德。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千年之后又是千年，诸多传说几乎皆已被遗忘，唯太平依在，世人皆叹封建王朝难以永存，尊卑之世终将退散，君以为然否？

        …………

        “游拓巽，过枭山，微微抬手天下安。定烁前，神安关，傲骨铮铮扬旌幡……”

        “哎我去，祖宗……差不多得了，师父，别念了！头疼！”

        “执金戈，拜吾皇，凰舞九霄震穹苍！阻乱贼，洒忠血，碎骨焚躯亦无妨。”

        “哥！郑哥！你行行好，俗不可耐！再来五六遍，我就得被你彻底洗脑了！你对现在的太平生活有什么仇？那么喜欢歌颂野蛮的远古历史！还是用这么逊的歌谣！是不是舒服日子过腻了想打仗？你是不是还想时光回溯？是打算钻马桶还是跳下水道？”

        “咱能不扯犊子吗，我就真那么二？”

        “二，你比我大爷还二……这次去又要在那里呆多久？需要我帮忙么？”

        “你想去？”

        “我，我不去！我一宅男我……”

        “我不缺钱，你还是留着你那点存款吧，我这次去要久一点，从这里到乌婪至少也要两天，等拜完了太/祖陵，我想在凤临陵附近多留几天。”

        “两天？！还说你不缺钱？机票都买不起？”

        “别闹，你个宅男不工作，比我穷多了。”

        “……”

        “嗯？怎么了？别用那么迷惑的眼神看我！”

        “兄弟，你鸟儿悄儿地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中央空调式的恋古情结？一会拜太/祖陵，一会拜凤临陵，你究竟是喜欢何若凤还是喜欢太/祖？你能专一点不？大渣男？”

        “哎你大……”

        “别介，不丢人！著名诗人马易斌还说过他深爱封建时代的历代女皇呢！你这心里就只装着她们姐俩，照人家比，你差远了！三十七代皇帝，代代是英雌！你总揪着那第一代不放，咋想的？”

        “等会……马易斌？哪个著名诗人？”

        “唔噗……我大爷。”

        “你大爷！”

        “你大爷~这事你别嘴硬，你要是没有恋古情结，干嘛那么积极？是去养景点还是你有钱花不出去？你是不是忘了你上次在太/祖陵被人群挤成掉毛鸡的事？那么喧闹无聊的地方，就只供着个何若沁的破雕像，照张照片还不够？你还每过一个月去拜一次，一跪就几个小时，咋？忠臣给主子扫墓呢？你给谁看呢？！说你不是喜欢何若沁，孙子信你。老郑，速速如实招来，你是不是从远古时代穿越过来的老古董？”

        “……三楞子，你再说一次吾皇是破雕像试试？”

        “哎呀妈耶，还‘吾皇’？是不是还有‘万岁万岁万万岁’？听我一句劝嘿，中二是一种绝症，无法治愈，你可千万别沾。”

        “差不多得了，适可而止，你再贫，我真得把你削成半身……”

        “啊行行行，别说半身不遂，说是肢体偏瘫我都信！老郑，打我之前，能让我死个明白不？”

        “……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我喜欢乌婪，自出生那一刻，我对乌婪就有一种莫名强烈的好感，吾皇昔日崛起于乌婪，称帝于沁安，举手扫贼夷，抬足定江山，如此明贤之君，我愿向她示忠，此乃理所当然。”

        “这理由，呵呵，不仅够充分，还够押韵，我差点就信了。”

        “你是否愿信与我无关~”

        “信信信，我信，你都押韵上了，冲咱兄弟这份情怀，我哪还不信，没错，你爱何若沁~你上辈子是萧玲~这辈子你不幸堕落成男性~但是你对她万代皆有情~行了吧？就没见过你这么扯淡的，不仅爱上个远古女人，还是个讨厌男人的女人，纯属自作多情加自找无趣……来，这些都给你。”

        “嘛呢？我真不借钱！”

        “嘿~你想得挺多，这是咱俩共同的预算……这次我跟你一起去拜她，事先说好，我急脾气，必须飞机去。”

        “啥玩意？我去，别拦着我，我去看看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么着，兄弟今天跟你说句实话……我也喜欢何若沁……”

        “嗯…………嗯？！”

        烈阳冲破云霄，照亮了雨后的大地，一名装束朴素的男大学生走出家门，背着比自己身材几乎要宽上两倍的旅行包，仰首望向天空。

        “吾皇，虽只是我一厢情愿，但无论几生几世，无论如何易名换姓，我绝不再易主。我既非牵挂，亦非累赘，我永远只是您的侍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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