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Bye
【黑泽阵, 我不会再回来了。】
这句话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黑泽骤然抬眼看向他,绿眸像结了霜的寒玉般冰冷。
“不会再回来?”
他仍然保持着面无表情的平稳状态, 周遭的气息却突然变得逼仄, 锋锐的杀气犹如实质,像泰山压顶般砸过来。
他压低声音, 问道:“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北条夏树想。
可他的手指像被人施了法术, 变得无比沉重,连打字解释都变得吃力。
他把手机放到地上,人也坐下, 抱着膝盖看向黑泽。
手机屏幕亮在那, 半分钟后就自动熄屏了。
像北条夏树这样总是计划周全、习惯谋定而后动的人, 做出这个堪称冲动的决定并不容易。
要舍弃素来奉为圭臬的价值评价标准, 背叛叫嚣着停手的理智,不留后路, 去赌一个渺茫的可能性。
真不是他一贯的风格。
但北条夏树清楚地知道, 如果他不这么做,按照习惯退回安全区, 这个念头依然会盘旋在头顶, 蠢蠢欲动、时刻不停地唆使他冒险。
如果循规蹈矩的一生必须要有一场豪赌,那就是此刻。
“你不愿意再见我了。”黑泽平静地说,“是这样吗?”
北条夏树垂着眼睛, 甚至不敢直视黑泽阵的反应,因为但凡多看一眼就一定会心软,接着推翻自己好不容易垒筑的决心, 重做打算。
黑泽站在客厅里, 身上披着灯光带来的、柔和的暖色, 而夏树抱着腿坐在没开灯的卧室里,光影以门框为界,将他们死死框在一明一暗两个不同的世中。
那一年在医院,他躺在病床上,琴酒来看他。黄昏时分,从窗框泄入的橙红夕阳将病房肆意地分割成半明半暗。
北条夏树被温柔的夕色包裹,而琴酒半靠着门,彻底浸没在阴影中。
现在形势逆转,缄默像条游鱼,从黑泽的掌心,跨越他们之间那无言的深海,游到夏树的眼前。它一个轻巧的甩尾,就剥夺了他发声的能力。
黑泽阵说:“北条夏树,解释。”
——怎么解释?
那时候的黑泽阵不能说,他没办法对一个尚未恢复记忆的人去剖白自己的心。
现在的北条夏树也不能说,他要怎么告诉黑泽你是一个游戏里的人,生活的一切都由虚假的代码组成,其实我们早就相遇过,为了重新找到你我才来到这……哪怕想要仔仔细细解释来龙去脉,世界规则也不会让他说的。
北条夏树抱着膝盖,往屋子里挪了挪,像一只做错事想要躲避惩罚的猫。
他听到黑泽很轻地叹息了一声,将旧手机捡起来。
“你总是这样。”黑泽声音沉沉,“对黄油土豆会说喜欢,对冰美式说喜欢,别人送的礼物,出于交际目的,也说很喜欢。你的喜欢,是不是对谁都可以,反正都是空头支票。”
“你说喜欢我,现在又说不会再回来。”他平稳地叙述着,接着嗤笑一声,“北条夏树,耍我很有趣么?”
黑泽阵目光停在空气中一点,是方才夏树举着手机的位置,他不动声色,试图和看不见的人对峙。
而坐在地上的北条夏树抬头看着他,难过到无以复加,眼眶迅速变得湿润。
他没有动。而久久没能得到回复的黑泽眉眼沉静,笔直地站在门口,如巍巍孤松,看起来挺拔而可怜。
在自我拉扯的时候,夏树总觉得自己像海浪,不知疲倦、不舍昼夜地冲向礁石,试图打动那块不解风情的硬石头。他现在才发现,也许石头也并没有想象中坚不可摧,它对他总是柔软的。
北条夏树调整了下身位,视线恰好能越过黑泽阵的身躯,惊讶地发现茶几上放着一个纸袋,中间印着他爱去的那家咖啡店的logo。
当时还因为特意和他说过。
北条夏树一本正经地叮嘱道:“另外一家不好喝,你不要再买错了……”
黑泽阵轻轻挑眉,用眼神说‘你找死?’
夏树立刻怂了,卑微地改口:“……你随便买你随便买我不该得寸进尺!”
可自那以后,他没有再出错过。
只一眼,他好不容易逼回去的痛苦与涩意又开始翻涌。黑泽在讲和这件事上都这么别扭,绝不开口多说一个字,默默地给他买咖啡,只要喝了就默认和好,不喝,那就绝不讲话。
“……你怎么就觉得你能吃准我。”夏树哭笑不得地想,“太狡猾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仰着头,透过模糊的视线将黑泽的轮廓纳入眼底。原来黑泽阵已经长这样高了,鼻梁深挺,轮廓嶙峋,五官具备十足的攻击性。
很多年前,少年黑泽阵开车来接他,他偏头打量黑泽的侧脸,无数次幻想这个人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
头发是天生的银色,那还会变成白色吗?眼尾会长出抹不掉的皱纹,也会喜欢用保温杯吗?
夏树想到这里开始偷笑,黑泽瞪他,觉得这傻小孩莫名其妙。
“又在傻笑什么。”
“才不是傻笑。”
“蠢死了。”
“为什么突然骂我,你素质好差哦。”
“哦。”
“你猜我在想什么?”
“……”
“猜一下嘛。”
“滚。”
“猜嘛。很好猜的。”
“……”
小孩得不到答复就开始烦人,拽着他的衣角,眨巴眼睛复读道:“猜一下嘛猜一下嘛猜一下嘛……”
黑泽阵烦不胜烦,随口敷衍道:“想吃黄油土豆。”
“……我明明在看你,为什么会联想到黄油土豆?”夏树大惊,觉得黑泽简直不可理喻,但他不会盯着别人的错处不放,也没继续卖关子,大发慈悲地揭晓了答案,“我在想你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
黑泽阵:“无聊。”
夏树纳闷:“有什么无聊的,我想得很认真。”
黑泽:“这种无稽之谈也就只有你会想。”
夏树反驳:“才不是。”
正值晚高峰,路上堵的很,车辆挪动着开开停停。黑泽有点烦躁,张口想打击他几句。比如像他这种人何谈未来,说不定明天就变成哪个人的枪下亡魂,更别说去设想‘老了以后’这种无聊的命题。
他转过头,看着小孩清凌凌的眼睛,又顿时没了脾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搭着方向盘,心想这次就算了。
“你肯定在想,你说不定根本活不到那个年纪。”夏树盯着他,非常认真地说,“但是我想跟你一起老,所以你活久一点吧。”
黑泽动作一顿,偏头看过来,神色晦暗不明。
而夏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掰着手指头开始做梦:“等到我二十岁买房子,大阳台,可以放烧烤架,楼顶摆一个超级酷的天文台,到时候你可以过来跟我一起住……三十岁差不多就可以退休了,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发明家……”
黑泽嗤笑:“天还没黑。”
“先想想嘛。”
“哦。”他握着方向盘,不经意地问,“那你……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夏树一惊,喃喃自语道,“对,正常人是要结婚的,我完全没考虑过这件事……那就三十五岁找一个人结婚……”
他很快否认了自己:“不行,有点没办法想象这件事,我不想和一个不熟也不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很快想到什么,“哎?要不你和我结婚吧?哈哈哈哈哈……”
“……滚。”
“你生气了吗 ”
“……”
“好吧……别生气了……我开玩笑的……”
日子像时钟的影子,阳光一照,拖曳裙摆着转了一圈又一圈,永无止息地往前走。
黑泽阵已经二十七岁了,冷脸看人的时候,气质十分危险。
“但是我好像没机会看到你六十岁的样子了。”北条夏树自言自语,很快又打起精神来,“……下一次吧。一定可以的。”
而黑泽阵长久没有得到回复,低下头看着掌心的手机,目光平静,脊背笔直,仍是一副坚不可摧的沉稳模样。
却莫名像负了伤、强撑着不肯示弱的野兽。
“你是不是觉得。”他说,“我不会生气?”
夏树怔怔地望着他,半晌,不忍地别开视线。
黑泽阵捏着那部手机,指尖因为过分用力而沁出一点粉,掌背绽起青筋。
他问:“你走了?”
房间空落落,安静到能听见轻微的回响。
北条夏树动弹不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主动接受这场残忍的酷刑。
黑泽阵往前走了几步,倒在沙发上,仰起头,另一只手盖到眼上,声音平稳。
“你这次实在太过分了,北条夏树。”他语气十分冷峻,“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管你了。”
他这么说着,将屏幕解锁,又点了下调出软键盘,把亮着备忘录界面的手机丢到茶几上。
过了半分钟,黑泽冷冰冰地补充道:“……咖啡是给你带的。”
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欲盖弥彰,黑泽不再继续说了,安静地等着。
而夏树艰难地拖动身体,走到茶几边上,手指悬停在上空,却根本不知道该打什么。
说不出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偏头看黑泽,对方指节修长,仍以手盖脸,似乎想要竭力掩饰某种对他来说十分软弱、不想正面的情绪。
北条夏树背靠沙发,盯着天花板上悬着的球灯,橙色暖光如日光般倾泻而下,整个房间像一个皱巴巴的甜橘。
他听着黑泽渐渐紊乱的呼吸声,闭上眼睛。
手机屏幕渐暗,因为无人触碰,再度自动熄屏,变成了虚无的黑色。
就……这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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