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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辞


小街偏僻极了,再外里走便入了后街。

正是午睡的时候,本就人所罕至的稀疏店面顾主寥寥,春分已过,清明将至,长柳及腰轻轻摇曳,独不见往来者,便愈显了这独属于春的荒凉萧瑟。

店面零杂,多是卖吃食的,卖烧饼的,卖糖葫芦的,卖米粉的,卖面条的.....几家店都不大,估计平日里生意也比较惨淡,所以掌柜也没了悉心经营打扫的心思,几家店看起来都是油污烟黑的样子。

街的那头来个男人。

他一身漆黑的袍子,一头雪瀑般的长发,

以及一口厚重的石头棺材。

这男人无论走到哪里无疑都是极惹眼的存在,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但也确乎因为他的出现让原本还有点人气的小街噤了声。

男人一步迈出,趟起黄沙,两个脚印,但转瞬便被行棺擦去。土道上便只留下了一行二尺宽的拖行痕迹。

棺材拖行发出一阵“吭呲——吭呲——”的声音,立时便从临街的店铺里勾引出几颗张着嘴,抻着脖子的好事的脑袋。待看到声音来源于一个拖行棺材的古怪男子时,胆颤取代了好奇,那脖子一缩,脑袋马上就藏了回去。

黄沙路,白发人,新垂柳,老店铺。

男人自始至终只看向前路的目光忽然好想被什么吸引到了,他脚步蓦地一顿,身后的棺材也便立时停下。

顺着男人的目光,是一块绿漆剥落,木匾朽蚀的米粉店招牌。

这小小的米粉店比起四近的其他店铺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同样的逼仄,同样的油污,但这个石刻一般的男人在看到它的那一刻起不知为何竟再也无法移动分毫,空寂古暮的眸子聚焦在那不起眼的招牌上,俄而,竟逐渐泛起了一种怀恋伤感的神色。

男人有所思,有所惑,他不知这伤感因何而起,触此景又生了何情,但只觉得似乎应该伤感的。

男人的脚步不自觉地向那店面走去。随着与那店门距离的不断缩短,这个从天边走来不曾因任何事任何人放缓脚步的男子,竟连自己都未察觉到已走的越来越慢。

眼中神色愈发复杂,他终于站在了门口。

从白发男子来到街上起坐在门口靠着门框的老人便注意到了他,当看到这拖了口棺材一脑袋白头发的人忽然停下看向自己时,老人心中便不由得一阵紧张。等到这人竟忽然迈步向自己走来时,老人心中的紧张已变为了害怕。

白发止步于店口,除下周身拖棺的锁链。

无言。

“哗楞——”“哗楞——”老人瞪着眼盯着白发男人一举一动。

棺材卸下,但男人却好像犹豫了,他半垂着头,看着分割店里店外明暗,那不存在的高高的门槛,竟有些相仿于近乡情怯的味道。

“客,客官进来坐?”老人赶忙起身,沙哑的嗓音细微而颤抖。

“嗯。”但仍未抬脚。

老人又忙不迭向边上闪了闪,担心是不是男人嫌自己挡了路。虽然白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愿迈步,但见此还是终于走了进去。

一进屋左右各三张桌子擦得油亮,每张桌子配两个树墩,墙上一张手写的陈旧菜谱,菜很简单,米粉的口味也不多,不过几行。再往后垂着的破旧蓝布棉门帘子里面应该便是后厨。

小店的主人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男人瘦高驼背,女人微胖黝黑。男人负责敛钱和招待客人,女人则只待在后厨。

老人看着白发人那雪白的背影,小心翼翼介绍道:“这位爷来碗鸡肉米粉?小店的粉都是一早现做的。”

男人站在屋子正当中,看着才那张菜谱,一语不发。

老人见那人不语,便愈发拘谨,尴尬的干咳两声,“欸,有菜单,您慢慢看。”

这就是一句废话,缓解尴尬的废话说完通常都只会更尴尬。

男人还是盯着那张发黄的菜单,一点反应都没有,老人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根本就不识字,

良久的沉默,在后厨久久不闻动静的老妇也掀起门帘探出头来,待看到这么一个怪人时老妇不由得也是一怔。

白发忽然开口,一个词一个词断断续续,如呓语:“鸡肉,中辣,年糕米粉对半炒,可以吗......”

之所以问可不可以,是因为白发看菜谱上只有不同辣度,素的或加鸡肉的年糕以及同样辣度不同,加肉不同的米粉。并没有写年糕米粉可以对半炒。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就想这么要。

“可以,当然可以。”老人松了一口气,忙应道。

棉门帘落下,后厨起火。

男人的位置离左手第二张桌子最近。他俯身拉过身边的树墩欲坐下,就在他都快坐下的时候,不知怎的,竟又起来。愣了愣,然后在老人疑惑的目光中,他舍近求远的绕到桌子对面,面朝门口坐在了那一模一样的树墩上。

白发如在梦中,痴怔迷离,似遗形丧偶。

老人佝偻着背,坐下捶腿,也只当男人有什么怪癖,见怪不怪。

小店外横着石棺,店内矗着座冰山。老人忽然觉得小店的温度似乎都冷了几度。

春风入堂,后厨飘出的油烟混着辣子味儿便愈发浓烈,刺激着味蕾。香味干辣,略麻,应是上好的秦椒。

男人不懂辣椒,他只觉得似乎这味道刺激的不只是是他的嗅觉,还有一些什么别的东西,但他也不清楚。

中辣,鸡肉米粉年糕对半炒,一大碗,满满当当,架着桃木筷,已摆在桌上。

他下意识抬起右手,当立刻便缩回,改用左手去拿筷子。男人哑然失笑。再次有记忆起便发现自己右手没了拇指,第一年每天练习筷子夹东西一练便是几个时辰。虽说自己以前应无疑是个右撇子,但这些年却早已习惯了左手做事,没道理会忽然抬右手的。

味道最可以刺激人的记忆吗?

米粉很香,很糯。手打的年糕也异常的劲道。苍蝇小店的味道是出乎意料的好。

辣椒也很香,但也真的辣,饶是男人面不改色,但也只得吃两筷子便停下歇会。

“咱家的辣椒比较辣,很多人都吃不下中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却是那老妇人,不知何时她已从后厨来到了身后。她一边说着,一边在一进屋子右手中间那张桌子前坐下,也就是男人的左边。

“嗯。”

男人只是低着头吃着米粉。

“不急,慢慢吃。”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子,照亮了男人的脸。老妇人看着男人的侧脸轻轻道。

“嗯。”

男人还在吃,而且奇怪的是他竟然越吃越快,他本就白皙的面上已布上一层津津的密汗,双颊也因辣椒的刺激而愈显潮红。

米粉是热的,吃起来烫的舌头痛。

辣,本质上也是一种痛。

男人已分不清到底是烫还是辣。

他只觉得痛。

一种令人上瘾,又有些熟悉的痛。

老妇人看了看坐在门口,也在注视白发人的老头,两人相视一眼,老妇忽然回头看向那个一身雪白,面色赤红的男人。

“客官您以前是不是常来?”

她老眼昏花,他也老眼昏花。

男人的筷子一瞬间顿住。嘴里还含着半口没有咽下的年糕。

他忽然又开始用力咀嚼,用力吞下,然后又重重夹起一筷子,用力咀嚼,用力吞下......那感觉就好像在跟自己较劲。

米粉真的很好吃,辣椒也很香,男人一直没有抬头。

他就这样吃着,老夫妇也就这样注视着男人,他埋头吃的用力,好像在他眼里那已不是一顿饭这么简单。不知为何,他们忽然都觉得这个男人应该很可怜。

空碗见底,男人放下碗筷,老夫妇惊讶的发现,不知何时这男人竟已泪流满面。

他怔怔地看着外面,透过那门,隔一条街,男人目光所视的对面,便是那后街的街口。他忽然开口:

“第一次来吧......”他什么都不记得。

舌上辛辣犹存,当曾有所辞。

......

且放行止,可驻足心痛处。

这一年春日和煦,半城柳依依,白发人停棺后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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