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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鼠窟


两边是低矮的砖瓦房,一人多高的墙壁感觉陆无恨只要稍一借力便可轻松跃上。

街巷很窄只容两人并肩,其宽度车马一类是绝难通行,自然,这里也不欢迎轩冕缓辔者。陋狭所在多孕育了陋狭的脾气,白丁与鸿儒,穷酸与富奢从出生那一刻起便从娘胎里带来了势同水火的对立,贫贱者妒恨骄富者,骄富者耻于贫贱者,无论是源于与生俱来的羡慕嫉妒,还是锦衣玉食耳濡目染所熏陶的轻薄,所造成的结果都是两者无所不见的讳言与抵牾。

随街势前行,索性一路笔直,并不见岔路蜿蜒,行之所往颇显单刀直入。

一行人走得并不快,因为时常需要迈步来以防踩到横亘在前的某人的腿脚,袒胸露乳倚墙瘫坐择虱扣脚者比比皆是。当他们看见走在最前面的陆,吴二人,感受到那种格格不入的轩昂气势后,挂着油泥的黑脸上一对空洞的眸子立刻射出疑惧敌对的目光,每行几步,便立刻有几个沿墙而坐的人霍然起身,而后直勾勾地目送着二人走过。

被这种眼光盯久了陆无恨也不由一阵不自在。不过看前面的吴晴川顾若罔闻,陆无恨便也只好强忍住那种不适,目视前方尽量的无视。

陆无恨愈发觉得,江湖是门学问。

夹立的两厢屋舍多见青砖缺损,窗纸残破,陆无恨也没有窥人隐私的毛病,所以也不去看是不是败絮其外金玉其内,抑或是陋室藏娇的所在,但仅仅是外墙上残挂的菜叶,污水印渍,还有那两侧墙根里小小排水沟里反出的刺鼻腥臭,便令陆无恨一阵大皱眉头。

他虽不是什么苛求衣必洁席必正割不正不食的挑剔人物,但似此环境,陆无恨扪心自问只怕自己是万难安住的。不说人声嘈嘈闹市吵架一般的街坊四邻,便是这视觉嗅觉都颇具冲击的环境,想静下心来演一趟拳读几页书可能对自己都是难事。

历来虽多有闹市读书乱中取静的美谈,但那种八风不动心的定力究竟不是大多数人所能具备的,一方水土一方人,闹市逼仄所在人心易浮躁,动静不得心,故人多无聊又难有作为,无能无力久而久之便养成了逞于口舌钻营狭隘的毛病。

一条小街竟似鼠窟,鼠目多寸光,群鼠见肉则目露凶光。

因为街巷狭窄的缘故,所以当旁边屋子忽然推开木门时陆无恨虽然反应到但还是不及躲避,屋内人低着头端着一直热气腾腾的碗一时间竟也不及刹住脚,两人相撞的一瞬,那人为了保护手里的碗极力向旁转身,但因为转的太急竟将碗里的烧饼直接甩了出来。

陆无恨眼见身旁黑影一闪,也没看清具体是什么,只知道一定是那人碗里的东西,下意识抬手便去抓。

陆无恨出手自是极快的,但岂料一手抓出竟是抓了个空。

烧饼并没有落地,却是抓在了端碗人的手里。

那人竟然在电光石火的一瞬抢在陆无恨前面抓住了下落的烧饼。

陆无恨微怔,旋即反应过来,道:“抱歉。”

那看样子将近不惑的男人出乎陆无恨意料的没有怒骂,温和一笑,道一声“无妨”,反手将烧饼摆回碗里,而后竟主动退回屋内半掩屋门,示意陆无恨一行人先过。

男人善意的举动让陆无恨心中的厌恶略有缓和,可能再肮脏不堪的地方都潜藏着几分有待邂逅的善意。

迈步前行的瞬间,陆无恨听到走在自己前面的吴晴川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这小子手还挺快。”

此时,跟在后面的人群也正好经过,那端碗人显然与后面的一众都是熟识的,立刻有几人热络地打起了招呼。

只听端碗人道:“裴先生,这是来客人?”

“正是,”那低沉的声音立刻便应道,“刘兄又去给罗娘送饭?”

“嗯。”

然后便是那泼皮拖着长长尾音的声音,“先走了——”

端碗人还是不轻不重的一声“嗯”。

陆无恨和吴晴川也不去管他们街里街坊打头碰脸的零言碎语,该什么速度走路便什么速度走路,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等上一等的打算,其实目的地是哪去何处能寻到赵子年二人根本四眼一抹黑,但反正我进来了,你不让我停,我便只管走。

再往前一扇犹贴着门神的破木板门前四个孩子正撅着屁股脸贴着青砖地横在街中玩弄着两只不知从何处捉来的棕褐色胖蟋蟀,一对蟋蟀时而戒备试探,时而暴起撕咬,健硕肥壮的后腿,绽青油亮的翅膀,因扑打只剩下三只半的触须,这本是两只康健鲜活的蟋蟀,眼下却也只是做稚童取乐的玩物。

几个孩童正玩得起劲,听见身后脚步回头一看,见两个陌生人后面跟着几副熟面孔,便赶忙将两只蟋蟀笼进手中,以免葬身于几个不速之客的靴底之下,而后颇为识趣地闪到两边,眼巴巴看着两个陌生人径直走过,相比之下,跟在后面的裴叔叔就慈蔼和善了很多,裴倦摸了摸几个孩子脏兮兮胖乎乎的脸蛋儿,古井似的脸上也泛起一抹少见的微笑。

见到小孩子便下意识崩起脸的大人多半是无能的人。

裴倦自然不是一个无能的人。

又路过几个见怪不怪的懒汉,躲了一个开门就泼水的老太太泼出的一盆污水,陆无恨与吴晴川终于看到了后街的尽头。

后街的尽头是一间外表看起来略显干净的砖瓦房,三级矮石阶上一扇陈旧却不残破的木门,门额门框还残存着些许没揭干净的红纸。向外的木窗上糊着白窗纸,那窗纸竟然是罕见的完整。门口除了靠右边墙角摞了一摞劈柴,也不见其他杂物,想见这屋子的主人已经努力维持基本的整洁,再结合这屋子是最里面也是相对最大的一间陆无恨便猜测这屋主多半应该便是后街的主人。

陆无恨只道这便是裴倦的屋子,正等着身后人来开门时,身后裴倦忽然道:“这边。”

陆无恨闻声转头时,便见裴倦走过去推开了那间正屋右手边的第一见房门。

“先进来吧,段大先生应该还在跟冯公子请教书法吧。”裴倦道。

陆无恨应了一声“好。”吴晴川更是一声没吭,两人抬腿刚要进屋。

结果立刻就被三四个人伸手拦住,“裴先生,这来人什么货色还没探清楚了,跟您进去太危险了吧。”说话的却是那个自始至终一直跟在后面的拎枣木棍的高大汉子。

他一开口立刻便有几个附和道:“对啊。”“就是裴二先生太危险了吧!”

裴倦摆了摆手,道:“无妨,他们没想伤我的,你们先散了吧。”

那几人虽还有些犹豫,但吴晴川却已没耐心等他们,直接撞开拦在眼前的胳膊,迈步进了屋,那几人虽有心阻拦,但碍于裴倦的言语也不好发作,只好看着陆无恨也进去后,等了一会儿便三三两两地散去。

屋内是简单的陈设,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两把凳子,靠墙一只米杠,墙角是一些堆放的锅碗瓢盆之类的日用器具。屋内仅有的小桌上放置的东西也很简单,一方墨色的方形朴素石砚,砚内犹有残墨,陆无恨看边缘缺损的痕迹想来也并非是何悉心藏玩的珍品。砚台边是一只架着两只狼毫笔的山字形鸡翅木笔架,笔架上粘着些许干涸墨迹。桌正中一卷摊开的泛黄小册子,打眼一扫见上面条分缕析罗列的是一条条日用账目。

只听裴倦道:“寒舍粗陋,二位见笑了。”说着将两把凳子拖过,“二位稍待片刻,段大先生不久便回。”

陆无恨道:“多谢。”

吴晴川居然也难得地道了一声“多谢”,而后坐下。

裴倦一边坐在床上,一边道:“室无半两陈茶,非待客之道了,还望二位莫要见怪。”

吴、陆二人摇头微笑只道“无妨,”

而后,陆无恨问道:“裴先生,赵兄现在何处?”

裴倦道:“在段大先生屋中静养。”

陆无恨接着问道:“他伤势可严重?”

裴倦道:“头上的伤还好,就是脚似乎伤到了筋骨,一月之内应很难行走。”而后想了想又接口道,“是冯公子亲口说的,那位小兄弟的伤也是冯公子医的,裴某就对对账簿可不懂岐黄之术。”

陆无恨注意到裴倦与自己交谈中两次提到了一位“冯公子”,言谈中知其既晓书法又通岐黄,心下不禁对这位雅士存了几分好奇和钦慕。

其实吴晴川也注意到了这点,但无数的教训让老人深知问得越少活得越久的道理,所以并不想多问。

但陆无恨哪里纠结这些,心直口快想到了便问出口:“这位冯公子是......”

裴倦道:“冯公子啊......”刚一开口,便忽然沉吟,似是在努力寻一个恰切的形容,半晌,他才吐出了四个字“惊才绝艳。”而后似觉只此四字还远不足以概括,稍待片刻竟又补充上“平生仅见”一语。

见陆无恨微微点头,裴倦又开始将起了一些关于这位“冯公子”的往事,“这位冯公子半年前才来的,来时一身破烂,草鞋穿底,脚板都见了血,只有一只书箱看起来还算完好。看样子就饿了有日子,一问才知竟是从徽州府一路走来的。好像是因为去年书院被焚①这才失了住处,负籍流落至此。”

陆无恨点头。

说话间,屋外一阵柴扉吱呀,听声音应是隔壁的房门被推开。而后是几句低低的交谈。似乎有人向从隔壁出来的人说明了什么情况,再之后那脚步声便停在了裴倦屋门口。

裴倦闻声道:“正好,应该是段大先生来了。”边说着,边起身开门,屋外果有一人也正举手呈叩门状。

①万历七年(1579)张居正下令禁毁天下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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