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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此夜如鲠


离弦的箭在乱绕绕的光晕里划过一道漆黑的影,似是烧得正旺的火把甩出的一线黑烟。

马蹄嘚嘚,人声哗哗。成片的火把烧的劈里啪啦的响。嘈杂中突闻一声短促的惨呼,那正自春风得意的头领忽然便从马上跌了下来。

他双手掩喉,指缝中涌出大片的鲜血,暴突的双睛里更是写满了痛苦与惊惧。

他的咽喉上竟赫然插着一只白桦木杆的羽箭。

头领忽然一阵剧烈的抽搐,四肢在黄沙地上徒然地蹬踏抓挠,然后全身的力量又忽然在一瞬间被抽走。此后便再无声息。

他永远跌进了自己那给个皇帝也不换的美梦里。

就在头领跌下的同一时刻,陆无恨猛地反身扑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名贼人,那人还没反应过来,陆无恨右手的袍袖已流云般在他眼前一遮,左手同时摸向那人的肋下。但见宽大的袍袖里金光一闪,随着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那五大三粗的贼人便惨呼着落下了马。

“有家伙!这小子袖子里有家伙!”那人双手捂着肋下,翻滚着吼叫道。

陆无恨一击得手,一停不停,回身一把将旁边那人从马上按到地上,瞬间俯身跪步,躲开了头顶扫来大刀,大袖一拂便割断了地上那人的跟腱。这时一名马贼啸叫着驰马冲来,陆无恨赶忙向旁闪身避开了冲向自己的马蹄。此时余光中左侧寒光一闪,陆无恨撤足后闪的同时左臂屈臂抱头迎向了那道寒光。那柄挥来的刀立时便砍在左臂上,持刀的匪人本以为这一下绝对要了陆无恨一条胳膊,心头方自一喜,但随之而来的铁器相击声却一下子让他觉出这刀竟是砍在了什么铁器上,刚一愣神,下一秒自己便被拖了下了马,同时大腿剧痛,一声尖叫未及出口,自己的脚踝处便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吧”声……

惨叫声,呼喝声,马蹄声,撞击声,兵器入肉声,铁器相击声,甚至鞋底摩擦沙土地声……

乱,是彻彻底底的乱。

火把跳跃着,将每张残暴的脸都抹上了一层诡谲的影。

在这影里,人面是暗的,面上的血是暗的。

心也是暗的……

陆无恨不同于赵子年出手必取人性命,相反他出手干脆利落却极有分寸,刀刀保证在不伤及性命的前提下让对手瞬间丧失反抗能力。

反观赵子年,前手引,后手拉,张弓如月。上射贼人喉,下射奔马头。明晃晃的火把下那少年竟好象已化身为了一头索命的厉鬼。

铁簇入肉,绽起一朵朵血红的花,少年便微笑着赏花。

那笑容天真无邪,略带戏谑……

火把熏蒸起的烟气融化了虚空,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荒唐而梦幻。

在连成片的惨叫中,陆无恨蹿蹦跳纵,片刻间已重创了六七名马匪,但同时,他自己也已挨了五刀,但所幸他躲避及时,并无什么大碍。

陆无恨马下持短兵器对付马上使长兵器的人本来就吃亏,再加上对方人数上还占优势,一番周旋之后,陆无恨也有些气喘吁吁,四肢疲软了。

幸好其时尚在马上的匪人也只有六个了,所以陆无恨虽然应对起来已有些吃力,但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远处赵子年刷刷两箭,快如闪电,这边陆无恨眼前立时便少了两名贼人。

仅剩的四人此时骤然发觉自己的一众兄弟竟然已只剩下自己四个,一瞬间本来就慌乱的心更加慌乱了。

他们起先是打算先合力解决掉眼前的陆无恨再对付远处那个箭士,但此刻才发现要是再不解决掉那射箭的说不定下一刻那箭便插自己脑袋上了,于是立刻便有两人一拉缰绳,舍了眼前的陆无恨,回身纵马朝着赵子年的方向奔去。

赵子年抬手一箭,跑得稍微快点的那人应声便落了马,稍慢点的那个脑子却是灵光,他一见前边的同伴已然中箭,自己要是再不躲那必定也是难逃一死。眼看胯下马距离赵子年还有一段距离,忽然右脚离镫,翻身钻进了马腹下。赵子年刚一搭弓马上那人忽然没了影儿,刚一愣神,那马已冲到了村口。

忽然,奔驰的马蹄下骤然一空,下一秒连人带马竟一下子滚入了一个深坑。那马落入坑中的同时马腹下便传出一阵凄厉的惨叫——村民真的在坑中插满了竹签。

这坑其实本就不大,而且这马只有前半身陷了进去,赵子年生怕它再跳出来,赶忙朝着露在地面上的马头一口气射了三四箭。

而那边陆无恨也在两拳一脚踢晕了眼前这个妄图和他贴身肉搏的壮汉之后结束了他的战斗。

“嘚嘚……”

失去主人的马匹不时百无聊赖地踏上两脚黄沙地,他们永远不懂人们为什么总是需要厮杀。

就像它们永远不会理解人们的欲望和自私。

人们自私地把无辜的马拖进了一场场人类的血拼,然后让失败者下马授首,胜利者骏马任骑。

也许马就应该无虑地啃嚼着着鲜草,奔驰在大地。

天地终于又拿回了属于他的寂静。

微风拂过,风里夹杂着浓浓的烟火味和血腥气,旷野上蜷缩着一条条黑影,在痛苦的呻吟,风透汗衫,陆无恨猛地打了一个寒噤,他看着眼前这片杀戮之后的场景,那一具具插着箭羽死相狰狞的尸体,那一处处断手断脚的触目惊心,陆无恨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他紧紧抿着嘴唇,忽然身体猛地一缩,就在腮帮一鼓的瞬间他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夜如今夜一般黑。

血如今晚一般红。

绝望无助的呻吟声声冲耳,像极了那晚的自己。

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那个骄傲的老人——那个直到他死自己都不肯叫他一声“师父”,却又是自己今生唯一承认是师父的老人。

他想起了老人那沾满鲜血的雪发银须,他想起了那声狷狂不屑的“鼠辈”……

他脸上的肌肉死死的绷起,忽然他的喉结一提一沉,竟然直接把口中的污物吞了回去。之后他这才松了手,朝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张开腥酸恶臭的嘴,剧烈地呼吸起微凉的空气。

赵子年在一旁看的清楚,不由一脸恶寒,咧了咧嘴,道:“恶心。”

陆无恨双手撑着膝盖,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村门外那一具具插着箭杆的尸体,冷笑道:“咱俩谁恶心?”

少年一脸不屑,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道:“除恶务尽。”

这一次陆无恨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是不想继续这无谓的争辩,又或许是这句“除恶务尽”勾起了他什么心事。

他缓缓站直了身子,走到村口,又绕过了那匹坑中的死马,走到了那群被自己打倒的尚在呻吟的马匪中,那群人一见陆无恨去而复返,不由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准是陆无恨要赶尽杀绝,一瞬间,每个人都分明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声变得沉重了。

不料这个身形矫健,血透重衣的青年人非但没有掏出刀,反而拱起了手。

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他声音低沉道:“诸位朋友,陆某同各位无仇无怨,不过恰巧路过,仗义出手,至于弄出了人命,确实非我本心,我那朋友出手太没分寸,我给各位赔个不是。”言毕,又是一揖。

地上立时便有一人大吼道:“放你娘的屁!老子们手足十六人被你们弄死了一半,你一句‘赔个不是’管个鸟用?!你他妈要真是条好汉子便上来在你爷爷心口扎上一刀,老子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娘养的!”

他这一句出口,那群马匪立刻便炸开了锅,咒骂声,求死声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声比一声激烈。

陆无恨只能低垂着眉,他不敢抬头。

是啊,赔个不是,有什么用?

他机械地接道:“那两位早上来的朋友在村里,我现在去把二位请出来。”他声音低得几近自言自语,他面无表情地说完,想了想,只好又是深深一揖。

作揖,道歉,虽然苍白无力,但却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

也许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过些。

然后他便转身走了。

背后,有人咒骂,有人痛哭。

陆无恨始终面无表情。

当他走进村口,同赵子年擦肩的一瞬,他忽然说了句:“以后,别杀人了。”

赵子年双臂环抱着自己的大弓,脸上依旧挂着那一抹天真无邪,却又透着几分不屑的浅笑,用他那种什么都无所谓的口气在陆无恨背后还是回上了那四个字:

“除恶务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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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家的小瓦房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翠儿,我带你走。”

听到这个声音,那少女面上喜色难掩,赶忙冲过去打开了房门。

大红的灯笼下那缊袍敝衣的少年郎不是自己的心上人又是谁?

看着那自己朝思暮想人,再想想自己这一身虚与委蛇的嫁衣,少女只有苦笑。

但幸好,还是他。

少年依旧是那个少年,那个自己心头全天下最有本事的英雄。

看着他被灯笼拉的长长的身影,少女感觉自己已看到了未来,一时间,她眼角竟泛起了泪。

“我跟你走。”她哭笑着,答应的义无返顾。

少年也一笑,笑里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凄凉。

“好啊。”他答。

下一秒,少女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少年的手兀自保持着斩劈的姿势。

“把他弟弟也捆上点,那几张弓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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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无恨来到村中的那个广场,此时,这里张灯结彩,一张拼合起来的足足有五六十尺长头案子上摆满了酒菜,村长和几个村民正紧张不安地坐在桌子前。

几人一见陆无恨回来了,赶忙起身,村长首先便迎了上来:“陆先生,怎么样?”

陆无恨只是点了点头。

那村长的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容,如释重负般连连作揖:“多谢恩公,多谢恩公。”然后又拉起陆无恨的手,道:“快快,快吃两口热乎的,这有酒,这有菜。”

就好像这一桌以防万一的酒菜本来就是给陆无恨准备的庆功酒一般。

陆无恨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酒菜不吃了,村长,那两个上午抓的人呢。”

村长没有想到陆无恨忽然问起那两个人,但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里闪着光兴奋地道“在马圈里关着呢,要现在杀了吗?”

陆无恨一下子不知说什么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扭住了。

杀,为什么张嘴就是就是这个字?

上下唇轻轻一碰,轻描淡写,但你们知道这个字的份量吗?

常被人欺侮者,是不是在报复时反而更彻底更残忍更决绝?

胜利者总是乐于对失败者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为所欲为……

这就是人性吗?

陆无恨嘴唇动了又动,但出口的也只不过是简单的一句:“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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