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那个男人
就是那个坐在街角咖啡店玻璃窗前的那一个,正看着她。
一走过咖啡店的那块刻意斑驳,写着“时间”的木头招牌,瑞贝卡·霍尔扯了一把她单肩包的背带,在她耳边压低了嗓门说:“埃莉诺,玻璃窗前的那个男人的眼睛是灰色的,你看清楚了吗?”
埃莉诺歪头想了想:“准确来说,是浅灰色,瞳孔的最外层有一圈黑色的边缘。”
“难道你不觉得他十分迷人吗?我敢说,他至少有六英尺高。你笑什么,亲爱的,如果他不是坐在沙发上,我一定能说得更精准,就像你对他眼睛的描述。”
“我当然相信,瑞贝卡。但是,你说他迷人可真是让人意外,我以为你会更中意卡尔。”
瑞贝卡喊道:“卡尔·吉恩?我的天啊!”
“我是认真的,我记得我们第一天到麦斯威尔出版社实习的时候,你就差把眼珠子贴到他的脸上,嘴角还留着口水。并且,我看过卡尔的档案,他的身高是六尺二寸。”
“哦,埃莉诺,你可别说当初你没有被他那张‘道林·格雷’的脸给骗了,你以为他是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到头来不过是压榨属下的恶魔。”
埃莉诺显然被瑞贝卡的义愤填膺给逗乐了:“卡尔是有些严苛,但你得承认,出版社就是这样的,没日没夜地看着稿件。并且,你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甩了哪个西比尔·韦恩。”
走过了街角,她们进入了一幢风格毫无新意的大楼,麦斯威尔在七层,等她们好不容易在狭窄的人缝中拼命挤出这个八立方米的密闭空间的唯一出口时,埃莉诺的单肩大背包却卡住了。
“该死的!”埃莉诺正准备放弃挣扎,重新在电梯门关上之前重回去,一只男人的手抓住了背带,另一只扳住了她的肩膀,让她连人带包都倒进了他的怀里。
“谢谢你,卡尔。”
卡尔·吉恩把她扶稳,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埃莉诺,我记得我说过你真的不必同时看那么多份稿件,也许你就可以换一个稍微小一点的包,不用回回都卡在电梯里了。”
埃莉诺还没来得及回答,瑞贝卡就吹了个口哨:“是啊,省得吉恩先生每次都等在电梯门口救你,还得装作恰好路过。”
“霍尔小姐,事实上,我并不是恰好路过,我是来找你的。”卡尔难得地给瑞贝卡露了一个温柔的笑脸,“请问我上个月就交给你的那本《安详》你看得究竟怎么样了?”
瑞贝卡心中一凉,立马摆出一副甜腻的笑容:“你提醒我了,吉恩先生,我是个大忙人,请您好好地陪着我妹妹。”
说完,她就脚底生风地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埃莉诺,你真的确定她比你大了两岁吗?”
埃莉诺无奈地耸了耸肩:“卡尔,这样的问题你不该问一个不知道自己出生年月的人。”
埃莉诺的意思是,她的确是比瑞贝卡小,但具体是小多少,这也许就不是她说的清楚的了。但她看到了卡尔的浓眉毛突然严肃地缩到了一起,不安地搓着双手:“埃莉诺,我无意冒犯你……”
“哦,这是句玩笑话,只是个不聪明的玩笑,千万别介意。”
这是真话,对于她是一个弃婴这个事实,唯一能坦然接受的就是她自己。所以,几乎和所有人一样,卡尔不停地道歉,直到他确认她没事了之后,才放她回了办公室。
她是埃莉诺·霍尔,瑞贝卡·霍尔的妹妹,霍尔家的养女。但这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三四岁的时候她从孤儿院送到了霍尔家,他们对她很好,甚至比对瑞贝卡还好,包括瑞贝卡自己也是这样。瑞贝卡常说:“虽然你那张令人惊叹的脸没长成我见犹怜的模样,但是,没有谁能不对你好。”她当然不会认为自己从小的幸运全都是因为自己的容貌,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她知道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小像上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她姓文森特,她依旧义无反顾地姓了霍尔,为此她忍了整整三个月没和一个人说话。
大概快接近下午下班的时候,卡尔把她叫去了总编办公室,她以为是她交上去的稿件有什么问题,一进门,卡尔的表情就像是亲眼目睹了喜马拉雅山被淹没,她一下子笑了出来:“卡尔,两年前我实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习惯吗?”
卡尔摇了摇头:“没有谁能习惯,埃莉诺。说真的,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太需要这份工作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一个像你一样——衣食无忧的高材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境遇,可认识你两年了,我才发现你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一个月的时间,瑞贝卡只能看到你工作量的一半。”
“那是我的修订的质量下降了?”
“不,你越来越老练了。就像,你很享受一样,比如,作为一个主编你竟然把读书报告都给写了,认真的写了。”
“这不就是为什么我才用了两年的时间就成为了麦斯威尔的执行编辑,卡尔,我可是在给你节省成本呢。”
通常卡尔一皱眉,湛蓝的眼睛里总会溢出一种诗人特有的忧郁,这就是为什么曾经瑞贝卡着了疯魔一般地迷恋他,直到最后所有的柔情都被吉恩式的严苛磨了个一干二净。现在他就是这样,轻轻皱着眉,几缕棕色的鬈发贴在额头上:“埃莉诺,我很担心你。我知道你很热爱编辑这一行,但这的的确确是一份十分辛苦的工作,你在文字上很有天分,几乎是游刃有余,即便是这样你也需要不眠不休地看稿件才能有这样的工作质量以及数量。告诉我,你一天究竟睡几个小时?”
“这跟我一天睡几个小时有什么关系,我……”
“埃莉诺!”卡尔的眼角压了下去,“告诉我,你一天睡几个小时。”
埃莉诺低了低头,没有绑住的金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个面孔。
“基本上两个。”她几乎耳语般地说道。
卡尔用双手捂住了脸,小声嘟囔了一阵,听起来就像是发热时的呓语。
“卡尔,你说什么?”
卡尔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埃莉诺,你需要一个长假。”
“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你十分地需要一个长假,好好休息。”
“我不需要,卡尔。”埃莉诺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金属的椅腿在瓷砖上刮出了难听的声响,“也许有人需要,但绝不是我。我爱阅读,我喜欢审阅稿件,我享受这些零散的纸张装帧成书籍,当我从书店的橱窗经过时,我的心里会有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即使书上面根本不会出现一个编辑的名字。这一切有错吗?”
“没有,埃莉诺,你先冷静一些。”
“卡尔,我很冷静。既然我的热爱没有错,你为什么要让我休假?”
“因为你只有二十五岁,无论你热爱什么你都不能拿你的身体健康作为赌注。每天只睡两个小时,配上强度那么大的脑力工作,整整两年,你迟早会崩溃的。”
“要是我生来就是每天只用睡两个小时呢?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的基本睡眠时间不是八个小时。就像有的人天生自带磁性,能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全都吸在身上。你笑什么,这一点儿都不好笑,我不相信你没有看过这样的报道。”
本来卡尔的嘴角只是有些轻微上扬,埃莉诺这么一说,干脆冒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别生气,埃莉诺。我只是想到,两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你和瑞贝卡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的年纪要比她大。不,我没有说你长相显老,相反,你看起来就像一个没毕业的高中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你更……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请原谅我,后来我知道瑞贝卡其实是你姐姐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惊讶。你做事总是那么从容,也许和你的——能力或者说自信有很大的关系。而我其实一直在想,一个像埃莉诺·霍尔的人,究竟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她生气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然而我今天看到了。”
埃莉诺显然没有想到刚才的对话会拐向一个不受控制的方向,但卡尔的话一向不多,今天破天荒地想要一吐衷肠,内容还和自己有关,她还真想听一听卡尔对自己到底是什么看法。她仍等着他说他今天看到了什么,然而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想想瑞贝卡,埃莉诺,就算你自己相信你自己没有在伤害自己,让你的家人相信,那就意味着他们完全不会担心你吗?”
“卡尔,你现在就像在给一个调皮的孩子作人生指导。”
“为了热爱的东西不顾一切,难道你不是个孩子吗?况且我大你五岁,应当有那个给你做人生指导的资格。”
“这听起来十分矛盾,是你自己刚刚说过,我看起来比我的真实年龄大得多,你现在又说我像个孩子。”
“你才二十五岁,本来就该有些孩子气,这没什么。”
卡尔的眼睛里带着礼貌的、真心的关怀与怜悯。是的,怜悯,就是这样的怜悯,直到现在埃莉诺才意识到,自己隐隐约约的怒火的根源。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比起漫长得让人不知所措的假期,她更愿意在麦斯威尔看看稿件?她享受她所拥有的一切,家人,朋友,工作,但是仅仅因为她是一个不知道父母的孤儿,她的一切幸福就应该被否定吗?世界上有如此多不幸的人,为什么他们不把遗憾和同情留给更需要这些的人呢?或者,在自己与他们之间说更需要同情?她二十二岁毕业于伦敦城市大学编辑出版业后就在麦斯威尔工作,二十四岁就当上了执行编辑,她一天只需要两个小时的睡眠,在其他人为自己的工作焦头烂额时,她一个人可以同时做执行编辑以及责任编辑的工作。比较之下,她才是那个如鱼得水的人吧。
“好吧,如果你真的做好完全失去我三个月的准备的话,我同意休假。”埃莉诺把自己舒适地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卡尔如何惊讶地把提前想好的打断说辞硬生生地吞回去。卡尔搓了搓双手,平复着惊讶:“你考虑好了吗?我不希望你有任何委屈,埃莉诺,因为我真的是为了你考虑,我真的很在乎你。”
“卡尔,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知道你很在乎我们,说真的,我这辈子可能都找不到一个比你更好的老板了。不,卡尔,我一点都不委屈。相反,我很感激你能这么体贴。”
卡尔一时语塞,晕晕乎乎地也不知道自己交代了什么,就让埃莉诺离开了。
埃莉诺刚跨出卡尔办公室的玻璃屏障,丽贝卡棕色的大眼睛就贴了上来:“他约你了吗?”
“没有。”埃莉诺侧着身子,从丽贝卡的高鼻梁和电脑屏幕之间挤了过去,听着丽贝卡小声嘟囔着:“不应该啊。”
埃莉诺将歪在地上的单肩包扯起,搬出了里面所有的稿件:“道林·格雷要我休息三个月。”
“那我还真是小看了他,不正面约你,从侧翼包抄,讲究战术。”
“然后他交代我把剩余的稿件全部交由你处理。”
丽贝卡的神采飞扬全都冻在了脸上,靠着电脑桌半天咒骂出一句:“混蛋。”又温柔地揽着埃莉诺的肩膀:“三个月这么长,你准备去哪儿?”
“去哪儿?”埃莉诺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回去和爸爸妈妈住一段时间,然后再找一个海岛旅行。”
“你根本就不喜欢海岛。”
“所以在某个夜不能寐的夜晚我能跳下去冷静一会儿。”
她好像又说错话了,丽贝卡突然神情肃穆,整张略显妖娆的面孔上都是欲言又止,她心中没来由的烦躁:“贝蒂,怎么了?”
丽贝卡局促地看着地面,把垂在面颊边上的红头发别在耳朵后面:“三个月,你不打算去找一找,我的意思是说去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你项链里的文森特?我知道你不想提这个,你也一直否认你过少的睡眠和衰弱的神经和这个有关系。但没人知道去试一试又会怎么样,不是吗?万一有改观呢,你就不用这么……倍受折磨。”
“我没有备受折磨,我只是有时,偶尔会有些困扰,我……”
眉心的一阵剧痛让她说不下去,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为了小像的事和霍尔一家争执,重复的语境和理由让她疲劳至厌烦。她揪着鼻梁反复揉搓显然使瑞贝卡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瑞贝卡冲上来抱住她,轻声说:“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该说这个,但我希望你快乐。”
她想说我很快乐,眼前却总是模糊不清的眩晕,最后她只是拍了拍瑞贝卡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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