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4|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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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神者说庭院上空笼着一朵朵粉色的云髭切坐在那间不是被次郎太刀就是被莺丸征用的活动室里陪着审神者进行“颇有公卿小姐的气派”的赏春活动时,深刻地领悟到了她说的“粉色的云”是怎么回事不过比起审神者说的“一朵朵粉色的云”,他觉得用“一片粉色的云海”来形容眼前的光景更合适

        后院种的不是万叶樱,而是一株株垂丝海棠,沿着溪流的北侧均匀分布粉色的娇花繁多茂盛,好似燃烧的火焰,流淌着,张扬着,仿佛不把周围的花花草草都染上它的颜色就誓不罢休一般流动的粉焰和着潺潺流水汇入大广间前的池塘,落英缤纷把水面铺得密密麻麻粉嫩的花瓣错综交叠,枝干细弱好似承不住那花团锦簇的重量般微屈,那片粉色的花海便压住了远处零星的一点红紫,看得教人眼花缭乱的

        洁白胜雪的梨花落后便是烟雨纷纷的清明,清明一过便是招摇过市的垂丝海棠的花期又是一个春天,又是一个属于审神者的季节前几日同僚们不出所料地又准备了一次生日宴,短刀们把长船一门准备的蛋糕上的蜡烛从“4”换成了“5”,昭示着凡人短暂的寿命又前进了一步

        审神者穿着一身正红色的振袖,袖口和下摆都用金线勾出了凤凰的样式,高高盘起的发髻上也颇合时宜地插了一朵怒放的火红色的山茶花他想起椿这种花总是在开得最旺盛最漂亮的时候便整朵脱落,似乎宁愿这般腐朽在泥土中,也不愿让世人看到自己衰败的惨状,无端有些伤感

        审神者也是一株山茶花,如今花枝招展枝繁叶茂,可她这朵娇贵的,惹人怜爱的鲜花,何时会从枝头坠落她是要效仿旁的庸俗的花,按部就班地绽放,枯萎,坠落,然后把余下的芳香烂在泥土里;还是宁可枝头抱香死,直到最后一刻都要傲视群雄一般俯视着芸芸众生,继而孤高地死去;还是说,她要在鼎盛时期悄然逝去,把旁人对她的印象永远定格在她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哎呀,现在想的这些感时伤怀的话题可真不像髭切的风格,看来他跟审神者待久了,也被那少女的哀思传染了还是不要想这些沉重的事情比较好呢

        他心情颇好,不紧不慢地走进马厩牵出小云雀——本来想牵望月的,审神者似乎更喜欢那匹马——但是自从第一次做马当番的时候吓唬了一下望月,这匹马从此说什么都不让他接近动物的本能吗真是麻烦的直觉呢他看着那马匹惊恐嘶啼的模样,倏地想起来审神者的眼,那对幼鹿一般流淌着恐惧的眼审神者对他的畏惧是否也是来源于所谓的动物的本能那样的话,他要好好研究一下怎么让自己显得更柔和了——虽然他自认为现阶段的髭切已经足够平易近人了嘛,也许通过今天的奖赏,奖励,勉励,还是鼓励总之今天带她出去转一转,也许那些已经淡了不少的畏惧就会彻底消失不见呢于是他把马扯到天守阁下,又用一种近乎诱惑,魅惑,蛊惑的语调叫审神者褪下那身华贵艳丽的振袖和服,换上了便于出行的巫女服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抱着坐在身前的少女纵马驰骋,姹紫嫣红的花丛在疾驰的马蹄下一闪而过一年前,十四岁的审神者跟他同乘一匹马出阵的时候,他总是觉得面前坐了个大麻烦,因而不太待见她现如今审神者柔软的脊梁贴着他的胸膛,专属于活生生的人类的温热触感透过衣服传来,令他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少女似因久违的骑马飞驰而兴奋不已,笑靥如花,闪闪发亮的眼睛左看右看,仿佛非要把刚没马蹄的浅草以及远处波光潋滟的湖景都烙印在眼中不可审神者由衷赞叹这番美不胜收的景致,并且兴趣盎然地给他讲了个故事

        审神者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深爱妻子的丈夫,他那温婉贤惠热爱旅行的妻子突然有一天失明了丈夫十分痛心,决定代替妻子踏上旅途,用自己的双眼记录下沿途一切美好的景色他在檀香缭绕的古寺中拜过佛,又在塔尖高耸的教堂里求过神;他游历过层峦叠翠的山峰,也漫步过蜿蜒曲折的海峡;他在极寒北方的冰川上看极光绚烂;亦在温热南国的沙滩上听海涛汹涌他游历于世间,饱览各地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色,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似乎从没有想起来自己还有位瞎了眼的可怜巴巴地盼着他归家的妻子可是他知道,他必须要看,要记下妻子所期待的却无法再看到的景致有一天,他觉得自己已经看遍了妻子想看到的一切,便决心归返,带着他在世界每个角落领略的风土人情,他要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令人赞不绝口的景色亲口诉说给妻子听他推开那扇掉了漆的老旧木门时大为吃惊,他和妻子曾经甜蜜的爱巢竟如此破旧不堪他急切地呼唤妻子,像是嗷嗷待哺的婴孩急切地呼唤母亲,然而只有寂静回复了他他穿过积满尘土的走廊,尘埃微小的颗粒在阳光的照耀下尽情起舞,似乎因他这个侵入者的到来而躁动不安他看到心爱的妻子蜷在躺椅上,面对着庭院,脸上挂着安详的笑颜妻子的手中捧着织了一半的毛衣,他想起那是妻子尚未失明的时候便开始钩织的然而失明的妻子又拿起了那件饱含心意的半成品,毛衣针在黑暗中扎破她的十指,她却不甚在意,依旧摸索着,尝试着,试图把自己的爱意与哀思都和着血液溶进那毛衣中可是最终也没有完成妻子过于思念阔别已久的丈夫,因而茶饭不思形容枯槁,最终含着自己的苦楚与愁绪魂归九泉她像只小猫一样缩在靠背里,温热的暖阳却无法唤醒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的眼睛十指鲜血淋漓的妻子就像传说中的被纺锤扎了手指因而陷入沉眠的睡美人,她是那样的平静安宁,丈夫因此一度无法接受妻子离去的事实他游历世间,看过了一切的岁月静好与波澜壮阔,如今踌躇满志而归,迎接他的却是冰冷僵硬的躯体悲痛欲绝的丈夫于是剜下双眼献给妻子,随后追随着妻子前往伊邪那美的国度

        审神者讲完了故事,似乎还沉浸在主人公的悲伤之中,繁花似锦却再难博她一笑老实说,她这个故事甚是扫兴也许她看到了春色满园的胜景想起了游历四方这么个话题,便水到渠成地讲了这个不合时宜的故事捉摸不透人情世故的少女并不忌讳这种不解风情的话题,于是便忠实地说出了内心的所思所想虽说她的故事不合时宜,但髭切不讨厌这样的审神者比起他曾侍奉的那些每一个字句都经过深思熟虑精雕细琢的大人物,他对眼前这位直言不讳的家主多了几分欣赏他本人的作风并不直来直去,但这不妨碍他喜欢耿直的孩子,弟弟和审神者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不过那少女也耿直地表露着忧伤,那个故事的余韵还在拨乱她的心弦哎呀,露出这副表情的话,带她出来的意义就没有了哦他于是岔开了话题,可少女并不领情,不依不饶地揪着那个故事不放她回眸看他,一双漾着盈盈秋水的瞳仁便撞进他的眼中审神者问他,故事中的两个人,谁更爱谁多一些呢

        这是审神者第一次跟他谈起爱这个话题她说那两个人都很爱对方,却还是迎来了悲剧呢丈夫怀揣着妻子的梦想踏上旅途,可是妻子需要的却不再是湖光山色,而是那个人温暖的手,柔和的话语以及温和的吻妻子思念丈夫,夜以继日地给远在异国他乡的丈夫织毛衣,却输给了忧心,玉惨花愁,终于是撒手人寰,未能听到那人归家时喜悦而急切的脚步声啊啊,两个人都是爱着对方的,可是本该温柔的热切的爱却铸就了此番阴差阳错的悲剧这是何等的愚昧又可笑的,两个人都固执己见的单方面的付出啊爱呐,真的是很难懂,时而脆弱时而坚定,时而温暖时而冷峻明明是这样的难以捉摸的东西,我却很想试一试呢

        又来了,审神者特有的伤春悲秋髭切勒住缰绳,扣紧少女的腰身,伏在她的耳边轻声问道,您想要什么样的爱呢身为器物没有感情,身为神明亦不可深陷红尘,他自然不知晓爱的含义,于是他对这个复杂但世人皆趋之若鹜的词汇的理解便来源于审神者的教诲

        审神者说爱是向日葵把自己阴暗无趣的一面隐藏在背后,永远用最璀璨最光鲜的样子迎接恋人,追随着恋人的轨迹而移动,周而复始,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只有夜深人静,恋人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才可以缓慢地,把伤痕拖到自己面前低声□□着舔舐而一旦余光捕捉到恋人的光辉,就一定会迅速地,及时地,把那个嫣然的笑容托出来,让恋人见到的永远都是无可挑剔的自己

        她眨眨眼睛,细弱的手从马缰上移下来,覆在髭切的手上她说现在的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我还是会在大家面前哭,会在大家面前发脾气,还有很多做不到做不好的事情,所以大家看到的我是千疮百孔的我,但是我还是想要试一试呢我想要一束光,我想要那个太阳,被如此耀眼的光笼罩的话,我是不是也能变成那副完美无缺的模样

        他不知道爱为何物,辞典上寥寥数语绘不尽人世间人情冷暖悲欢离合,但他隐约感觉审神者所说的爱并不是辞典上字面意思的解释,也不是一般人——那些现世的齿轮们——所追求的甜腻的疯狂的东西

        四年以后的寒冬,十九岁的审神者会用这个词汇向他描述她内心的万般纠葛,而后他才明白,她的爱不是单向地对某个人的渴求,她真正想要的不是那束光,而是那个向着光努力伸出手的,努力变强的自己审神者后来对他说“我的阴暗只属于我自己,而我的光明皆属于你”他笑意盈盈地反驳,我是你的太阳,所以我会直视,包容然后驱散那些阴暗,不惜一切代价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彼时的髭切亦是第一次尝试了解这份感情,源氏历代的爱恨情仇非常不幸地没能给他提供任何有效的建议他便只能沉默作答,想着兴许再过一阵子——等蛋糕上的蜡烛从5变成6,从6变成7;等他再熟悉一下胸口悸动的些微疼痛——就能理解审神者口中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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