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3|之八
她又沉默了一会,就像没有听到髭切说的话一般,缄默着看着本丸的落日良久,她把左手放在喉咙上,似乎在摸自己的脉搏然后那携着一丝血迹而显得妖冶的朱唇开开合合,吐出了好长一段话她就这样娓娓道来,语气平淡自然,就像是和某个好友在茶余饭后唠唠家常
——我想死发生了有很多事情呢,可惜我不太能描述出来,也已经不想再描述了我曾经问过同为审神者的好友们,虽然只有寥寥数人,但她们可是我活下去的动力呢……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我逐渐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人应该为了什么活着呢百年之后便会化为灰烬,什么都留不下,如今挣扎一番又有何意义嗯,现世的人们总是循规蹈矩,出生,读书,升学,毕业,工作,离休,死亡每个人的轨迹都是千篇一律的啊怎么说呢,就像战场一样呢,前仆后继的,明明知道前方的结局是什么,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真是傻啊……每个人都像是一枚齿轮——还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反正世界上有那么多齿轮呢——夜以继日地为了别人的幸福而奔波劳苦总会有人是既得利者,岁月静好,可那人不是我,也不是大部分的人髭切你说,人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
她仰起脸,血染般的茜色覆着她的脸庞,那浓密的微微卷曲的黑色睫毛下深棕色的瞳孔盯着他,像是一口悲伤的古井,眼下干涸了却仿佛还能听到数千年前的波涛声
——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髭切没说话,他正在忠实地履行着自己不会过问的誓约
——我以前会看那种有很多动物的纪录片,因为我发现不把人类的世界看得很重的时候我就不会那么难过啊,除了人类以外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生物啊可是它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要我说,那真是又纯粹又可笑的意义你知道蜉蝣吧那东西成体没有嘴,不能进食,其存在的短暂的数小时就是为了繁衍别的动物就算能吃能喝,说到底还是为了繁衍啊,真是又纯粹又可笑的存在的意义呢人类也是这样吗不留下后代的话,人的存在就没有意义吗
倒也未必他在心中想着要他来说,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便是意义,不过放在平安时代子嗣倒也是头等大事但是这话还是不要对她说了,免得她又要疑神疑鬼
——我似乎走上了一条现世的人一般不走的路可是啊,这是我的意义吗脱离了现世的规律,做起了审神者,却还是觉得生活索然无味,我好像还是一枚齿轮,可有可无的那种我的意义是什么呢歼灭时间溯行军吗可那是审神者这个职业的意义,不是我个人的意义倒不如说,我是死是活也不会影响什么,我灵力不算强,本来就是浑水摸鱼嘛说起来……那天你看到我在哭吧其实后来也有孩子注意到了呢,大家好像在担心我……明明我所思所虑是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情呢……我不太想在大家面前哭呢,如果让他们担心了的话,我就不仅是没有意义了,而是罪恶了吧……不过还好啊,你看上去并不担心,所以……我可以说吧……
少女的声音起了波纹,句尾颤抖着髭切看向她的时候,只见那枯井一般的眼眸又涌起了清澈的水流
——我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眼泪停不下来……我想人活着真的太苦了,这么苦这么难,为什么还要活着呢苦点难点也就罢了,偏偏又是没有意义的啊……我现在流的泪也好,以前笑过的事也好,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有意义啊我也不知道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在哭什么笑什么,全都不明白,就算浪费时间想明白也没有意义我问过现世的人,大家都觉得我太闲了,应该找点事情做……可我实在不知道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啊可是你们……我遇到你们之后,时常会动摇你们好美啊,是不会消亡的,哪怕只是待着不动都有意义——人类的历史铭刻在你们身上这样高贵的你们,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有时候会想给你们换一个更强大的更适合你们的审神者,可是心中却有私欲在阻挠我——若是没了你们,那我身为审神者的意义也就没了,更不要论本就没有意义的身为凡人的我自己但是不找到那个意义的话,我会被轻而易举地替代掉吧不管谁来接手这个本丸对你们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吧不找到的话……
审神者噤了声,压力于是转到了髭切这边为了这种事烦恼,她可真真是金童玉女了换做久战沙场的武士们,活着回来就是意义,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心绪髭切腹诽着,面上却带着柔和的笑意
——家主,不能哭哦既然哭泣没有意义,那就不要做了至于人活着的意义嘛……嗯我做了千年的刀呢,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所以人为什么活着这种事也无所谓嘛……为了这种事烦恼,跟家主可不相配哦
他刻意强调了一下“家主”二字,希望迟钝的少女能理解他的意思幸亏审神者也不傻,被他这半带着威胁的话语噎住了,也就不再哭了他又陪着审神者坐了一会,直到审神者收拾好那副脆弱的表情拍拍尘土站起来,才跟随她一起去了大广间
那夜的中秋祭典热闹非凡,审神者又穿梭于短刀与喝酒的刀中间,一会给藤四郎们塞口月饼,一会给次郎太刀和日本号斟点美酒她穿了一身玄青色打底,上面用银线勾出竹叶图案的和服,肩上搭着一件轻薄的真丝披肩,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安静宁和的她似乎化了淡妆——大抵是拜托初始刀先生帮忙——桃红的眼影与艳红的口脂巧妙地遮盖了方才与他相处时留下的狼狈痕迹审神者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又变回了天真烂漫的少女,仿佛方才的哲思悲痛都是他的臆想
髭切现在拿审神者没什么办法,毕竟这个人想的事情是他完全不会在意的有意义的事就做,没有意义就不做这个简单的判断,对审神者而言却难如登天髭切不想帮她做决断,况且这本就不是什么非要得出结论不可的事情不过这两次的事件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思路——他不需要做什么,只是沉默着看她哭泣,什么都不会过问等她哭够了,等她慢吞吞地说够了那些庸人自扰的话语,就变回了那个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少女,仿佛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正是忧思难忘的审神者与不谙世事的女孩的转换开关
后来他又跟审神者说起了生死这个话题少女安静地听他说着,视线凝聚在她手中捧着的厚厚的书上,是那本他在往后的岁月里抱着审神者读了无数次的《平家物语》良久,她抬起头,视线平缓地与他对齐
——我曾经一直在想,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人活着太苦了对我而言,生死不过一念之间,我活着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去死的理由可是遇到你们之后,我隐约感觉自己找到了那个理由你们是人类智慧的结晶,见证了太多历史兴亡,见证了太多的人类为数不多的可以留下来的痕迹人类会腐朽凋敝,但你们永恒我感觉自己找到了应该做的事情,值得我付出生命的事情,值得我去死的事情
她顿了顿,脸上挂着笑容,眼中却闪过了一丝阴霾那对深棕色的眼眸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灰蒙蒙的,好似初冬时节笼在本丸后山上的雾霭
——我会为了你们而死如果能为保护你们而死,我也不算白活这一遭,我这蜉蝣般缥缈短暂的一生也姑且有了意义
髭切轻柔地吻过她的眼角,温热咸湿的液体沾在他的唇上
——现在还这么想吗
他柔声说道,怀中的少女笑了,这次的笑容却粲然了许多
——我会为了你们活下去我会活下去,把你们的,我们的故事传下去我们跟时间溯行军的战斗,我们本丸里的每一件事,我都会记住,并且告诉后人,世界上有过这样一位审神者,也有过一段审神者和付丧神的故事
——嗯嗯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以温和的吻拂去少女脸上的一丝泪痕
他想起了本丸里的第一个夏日祭的夜晚,那个躲在竹林里默默哭泣的少女的身影还历历在目那时候的髭切和她还都太不了解对方,一个觉得“不能哭”,一个拼命寻找哭泣的,生存的意义可是他后来明白了,人类这种生物本就不应该寻找意义情绪是人才有的东西,这是人类的特质所决定的,哪里需要什么意义人的喜怒哀乐,往往不需要什么理由死生亦是如此百年之后就会灰飞烟灭的生物,何必追寻生存或者死亡的缘由只要活着就好了只要活着就好了啊
于是他告诉审神者,可以哭哦,但是要活着审神者乖巧地点头,说只要你还在,我就会活着于是他便成了审神者的道标,成了一座灯塔他不过问审神者笑什么哭什么,他只是会让她及时看到自己就像审神者说的原地转个圈寻找天守阁一样,现在她原地转个圈也必定会在某个角度找到髭切审神者在他身边能自由地笑自由地哭,露出她原本的情绪,不用再担心别人的想法,也不用再寻找那个困扰她已久的意义她可以畅所欲言,髭切什么都不会过问他不会像现世的人们一样问她哭什么想什么,然后冰冷地丢下几句闲话;亦不会露出担忧的表情劝阻她,让她倍感歉意与愧疚髭切只是看着她,陪着她而已在那个人面前不必藏着掖着了,可以做她本来的模样,真好她这样想着,病也慢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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