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二月来使
此使二月
素手阑珊
岁风未尽!
冬雾陡削,严寒裹紧只有几间房屋的村庄。狂风冬雪与凄霜填满整个世界。
有一人一马自外疾驰而来,临近村庄之时,已渐渐行缓脚步。他从永夜与严寒中来,驱散苍凉,带来光与温暖。
这处村庄原也没什么人烟,四周都是茶山,茶季不到时,只见满山葱葱郁郁,偶尔来一客商只是为了购茶便匆匆来去。
他却是自幼生长在这里。
脚步深沉乏重,每一步都似强忍着万箭穿心。他自己已经伤重难支,却还对着岁月和孤弱的人世伸出天神之手。
终于回来了。再也不必强掩坚强。
门开时,只见一个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带着冬寒的凉意,带着门外的冬日清光。十年未见的少年,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
房内小火炉上暖着一壶热水,扬起暖意的茶壶透着年深日久的红色,岁月与人间和烈火,将其赋予独特的花火。
此前一去,十年才得归途!就连当年临行前亲手錾刻字迹的壶都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
他仍记得自己在这把壶上錾刻的字----一壶涉世
那是当年少年热血的他,临去行走江湖之时,亲手錾刻在茶妪的壶上的。
为了錾刻这几个字,烫红了双手,烫坏了临行的布鞋。
于是茶妪便亲手为他纳了布鞋,送他远去奔走前程。
而今,当年红肿的双手,早已被经年持剑的老茧覆盖。那把他亲手錾刻字迹的壶,也已被烈火烧红了颜色。
当年临行时他不曾回头。只因他不是一个懦夫!
茶妪终年侍茶,不知江湖世事,她面前的少年虽然与十年前形貌无二,可在茶山以外的江湖上,早已闯出了天下第一的名堂!
茶山外的江湖里,上年一场荣华未竭,她的少年登上了武林之巅,却紧跟着遇上了一场人祸。
她不知她自小看大的少年,十年江湖沉浮,如今已是天下第一的大侠,也不知这位天下第一的大侠,为这一场天灾人祸染上了多少旧伤沉疴。
“回来了?”茶妪淡淡的问,水刚巧烧开,清茗声起,茶妪拿起茶桌上的隔热宽布,起身从火上取下暖壶。仿佛面前的少年从来也不曾离开。去岁与十年,不过是炉间的红芒刹那与天空中的星火端端。
“来,坐!”茶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似乎有巨大的说服力,在茶山外的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少年,如今到了这里,也只是一言不发的走上前来,拂衣坐下。身旁的小火炉散发着暖意。一整套茶事下来,十载岁月,恍惚如昨,今昔无异。
“嫲嬷,我”茶桌不过刚刚及膝,他抱膝而坐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总角稚童在等待安慰心伤的美食,可他如今却早已不是当年。
玄衣少年双肘磕膝,瘦削的身躯已连身上的衣物也不能填满。宽大的玄色大氅将他的整个身子都包裹其中,看不出身形,却清晰的看到黑色大氅里面突兀的兵器。
这是一个形貌仍似少年的男子,浑身透着江湖的凌厉、风霜的凄惶和难以掩却的乏倦。
茶妪递给少年一杯刚刚煮成的茶,茶叶在茶汤中宛转沉浮,十年一瞬,兜兜转转回头来,茶妪的茶始终没有半分变过味道,只是眼角与眉梢染上淡淡的风霜,一束花白长发露在头巾之侧。
茶之应品,可是此时的少年却举杯一饮而尽,岂非辜负了茶之清平。
清茶入腹。
身上的寒意便暖了一暖。
茶山外的江湖十年,什么好茶他没吃过?却哪里有茶妪的茶这样暖身护心?
原来江湖十年,星芒踏飒,换一身旧伤与风华,暖了他的终究还是茶妪的茶。
少年看着杯中再次续上的茶汤,方才寒意侵体惑心,哪里来得及慢慢细品茶妪的好茶?
少年隔着大氅的兜帽,甚为惋惜。
十年杀伐,他早已在鲜血与人命中练就一身风雨不侵、波澜不惊。人人知他在江湖上位极天下第一,却无人知他旧伤沉疴,心寒已极。
十年后的如今,只有茶妪还能一杯茶便让他卸下防备。
大氅中那柄突兀的兵器,早在茶汤暖身之际,便已经敛去踪迹。
茶妪可不管这些。
只管着茶汤一洗两泡,眼看着面前少年的额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细细的小汗。
“两杯茶汤下肚,可暖过来了?”茶妪问道。
少年侠士已觉得一身的伤痛也一并消弭许多。
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连身上的伤也不再坚硬桎梏。
既然暖过来了,便把一身掣肘卸了吧。茶妪望向他。
少年侠士左右环顾,再无旁人,只觉此前一直赖以隐藏伤痛的玄色大氅,在此时却反而太过厚重。
茶妪说的话,自小就让他无法拒绝。
他此一生,何曾对茶妪说过一句不呢?
伸手一把扯过身上的玄色大氅,却觉肩背上的刀伤再一次渗出血来,鲜血带着腥气,黏腻湿滑,像是已经洇透了裹伤的纱布,顺着后背流了下去。
茶妪拄了拐杖过来,帮他脱下厚重的大氅。
背上的衣服果然已经被鲜血湿透,殷红的血渍甚至已经渗透了玄色外衣,触目惊心!茶妪站在少年的身后,年迈的昏黄双眼早已被泪水溢满。
从他走进门来,茶妪就已经看出这个十年未见的孩子,身子只怕不太好。看他一身江湖侠客的装扮,想他是不是身上带着伤。
哪里想得到,他伤得居然这样重!
这一身玄衣,大约是想掩饰弥散周身的鲜血吧?
少年勉力上扯着嘴角,他早已学会在人前掩饰自己的伤情,只要他想,江湖上谁也不能知道他身上带着伤,谁也不能知道他的伤居然这样重!人们只知道他的武功天下第一,没人敢冒着性命之忧与他过招,谁能知道他早已是强弩之末,人尽可欺!
少年的双肩抖了一抖,若是旁人,此时早已身首异处。
没人能在他的身后,行近百步!
可是,现在站在他身后的,是从小养他长大的嫲嬷。
他瞒得了天下,却自问没有能力瞒得了嫲嬷!
就像他对着全天下,强撑出天下第一的孤勇一般,对着茶妪,他却连一个勉强装出的笑也不能。
许久许久,他才挤出一句:“嫲嬷,有药吗?”
茶妪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他后背的伤,问道:“疼吗?”却又惧怕自己的触碰,会为他带来新的伤害,茶妪甚至伸出手也不敢碰触到他的伤口。那里正在渗出鲜血,每一滴都滴在她的眼中,每一滴都落在她的心上。
茶妪的手停在空中,距离他的伤口不过咫尺。枯瘦而长满老茧的手颤抖着,几次想摸上去,安抚他的痛,却又不得不收回来。心里的痛丝毫不逊于滴着鲜血的少年的背。她不敢触碰他的伤,却心底里滴着同样的血。
“你伤的重”茶妪有话想与他说,伤的这般重,以后这江湖,便算弃了又有何妨?她心疼她养大的孩子,她深知这个孩子虽然自小乖巧听话懂事,可在遇上大事之际,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他拿定的主意,谁说什么也绝不会听。
茶妪去里间翻找伤药,可是这里只是一处茶山。
深山之中空无一人,哪里就用得着江湖侠士赖以持命的伤药!
翻遍了大小箱柜,找到的也只是一小斛指甲盖大小的,已经凝固了的金伤药。
“你小时候剩下的这一小斛,自你走后就再也没人用过了。”茶妪拿着伤药走过来,举在少年的背上,却见他血渍已浸透衣裳,自左肩至右腰,血气殷红,哪里是这一点点伤药能治得了的!
少年接过那一小斛,双手一番还转,再交回到茶妪手里,那只小斛却已经变得微微发暖,里面已不再如此前般干涸,如同一抹琼浆在瓶身中流淌。少年却笑道:“无妨,聊胜于无!”
背上的伤口淌着血,他却在此时对她笑。宽慰别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照看好自己?
茶妪抬头看眼前的少年,自他去行走江湖之后,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笑容,仿佛一道从天空中刺破幽暗房顶的光。
伤成这样,如今的他依然笑得灿若阳光。茶妪忍不住也跟着他的笑容,扬一扬嘴角。
却又想到这触目惊心的伤,依然淌着血,心中有痛,手中无药,她如何救得了她养大的少年!
少年解下衣衫,出现在茶妪眼前的,却让她更加心寒。
那十年前精壮的身躯,此时藏满世间的折磨。
那一道道伤,一层覆盖着一层,分明刀枪剑戟统统加身,哪里还有尺寸安平?
“你”茶妪此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戚。枯瘦的手终于落在了少年的头顶。此时这幅身躯,分明只有这里还剩下咫昔安宁。她的少年啊!十年江湖沉浮,吃了多少苦!
少年却转过身来,将她抱在怀里。“嫲嬷不哭,我吓到你了,对不起。”
“你这是吓到我吗?你将你自己放在哪里?你口口声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可你若连自己也折了进去,何以才为侠?”茶妪的手顺着少年的发髻,怜惜痛楚,无以言与人听。
“这世间的世道,这大国的国运,是你一个少年仅凭一身孤勇、一副筋骨便可以担起的吗?你身处其中如痴似傻,可曾问过自己有什么能耐?凭什么献祭!”
“嫲嬷,我很想你。可这江湖、这天下,我仍不愿弃!我仍想去!这天下的江湖,我一眼望不到边际,江湖之大岁月之远,我仍未走遍。路仍有很远,风急雾重、山高水险,我一身正气,便不惧世间魑魅魍魉。”少年懂得茶妪在心痛他,这一番言辞出口,语气说得温和,却已丝毫不留余地。
茶妪听罢便不再言语。她养大的孩子,她最是了解。既然拿定了主意,便此生于此只知向前,绝不后悔。
她最欣赏看重的,便是他的此般天性。
他的心中装着江湖,装着天下大义,这一处小小的茶山,哪里留得住他的脚步。
“嫲嬷,冬日寒凉,可别冻着了我。”茶妪被他撒着娇哄得破涕为笑。那一小斛金伤药分量太小,茶妪冰凉的手指蘸着金伤药,涂抹在少年的伤上。每一下,都冻得少年肌肉生疼。
那一斛金伤药确实不够用,可少年又冷又疼的瑟缩,茶妪又何尝没看在眼里!
她又是心疼,又是气结。想责骂他不知护己,却更心疼他一身旧伤。
裹好了伤,少年收着衣衫,挽着双臂,哆嗦的看向旁边温着水壶的小火炉。
“嫲嬷,好冷啊!刚才的茶还没吃完,给我煮杯茶吃吧!好冷啊!好冷啊!快暖我一暖。”
为他治伤的是她茶妪的金伤药,为他暖身的是她煮的茶。
这江湖风急雾大,一身风华却只换一身伤疤。这般江湖,去做什么!
少年笑着吃茶,伸出一只手从大氅的内袋里掏出一只小瓷瓮,“嫲嬷,这是我在外面江湖上得的金伤药,叫做玄九百花丸,比当年那一斛好太多了,你收着,指不定下次回来又用上了呢。”
却换来茶妪以茶杯顿桌一声咚咚作响。“十年前的金伤药你用得,有好药为什么不用?”
“嫲嬷,我在撒娇!这药是吃的,可不能止血止疼。”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细响,院里的马嘶声顿起,门忽然被一阵大力推开,门外的寒意再次冲门而入,寒气从敞开的门缝里挤进来,还有两个男子的魁梧身影一起带着寒意走进来。
“阿嬷,我看到瑞意回来了!”当先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挡在门上,庞大的身躯似乎能够挡住门外的寒意。
少年已经挡在茶妪的身前,瘦削却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茶妪的目光,手已经伸向腰间的长剑。看到他有伤的人,绝不能留!江湖上的宵小,若真的得知他一身伤重,只怕这里整座茶山都再也留不住了。
杀意先于长剑,凌冽的杀气卷挟着尘灰冲向推门进来的人。
“你回来了?!”这个声音太过熟悉。
会是他们吗?
房里小火炉的火光映着男子的脸庞。
院里的马儿瑞意依然在嘶鸣,好像是遇见了许久不见的旧时伙伴!
“你看,瑞意都认出我了!”身材魁梧的男子轻抚额头,甚为无奈。
“还有我。”另一个男子牵着瑞意的缰绳,分明才经历一场玩闹。
“你连瑞意都不如。”
“你们”少年的杀意早已收起,眼前的人是他的少时伙伴,也是除了茶妪之外,唯一相信的人。
这世上繁华万千,却只有三人可信。
茶妪和他们。
“下次别再这样出现,倘若收不住,你俩现在已经没了。”少年毫不掩饰笑意,不必客气亦不必防备,刚才,算作此时重见的见面礼了。
“连我们都打?你这辈子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吗?”身材魁梧的男子走过来坐在少年的身边。
“你还养着瑞意?”茶妪的茶随时添满。
当年出去行走江湖,临行时茶妪送他一只白马。十年了,白马瑞意早已长大,跟着他江湖踏飒,问鼎天下。
“听说一番江湖风雨,我们以为你回不来了。”
少年看着坐在他两侧的旧年伙伴,恍惚间依然是彼时少年。
“我们去陪你。”没有丝毫犹豫,只是告知已经决定的事实。
“说说这一番江湖风雨,究竟怎么了。”
“做了些好事,惹了些坏人惦念,再等一等就好。”他只用一句话遑遑言之,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可这样的一句话里,却藏着十年风华和满身伤疤。
“不知你还在等什么。”他们说。
“治好了伤,就去杀回去。你不该死在那些人的机关算尽里。”
“你知不知道,你等一天,便有多少人陪你等一天,多少人寻你一天,多少人替你死去活来,只为等你无虞归来。”
“江湖上传说你伤的重,我们打听了好久不知去哪给你收尸。”
少年忍俊不禁,大笑不止,哪里就到了收尸的地步!
“我是活人啊,跟茶妪的茶一样都是真的!”
茶妪自小将他看大,即便十年未见,最懂他的依然是她。眼见他虽然大笑不止,心底里却是百般凄惶。他的心里,大抵正在滴着血吧?!茶妪的心里更加心疼几分。
“吃茶!”茶妪给三个少年都填满面前的茶杯。
“茶妪最宠我。”少年笑道,脸上透着年少时才有的骄狂。
“嗨!”
“嗨!”
身边的伙伴尽皆一叹。
谁不羡慕他呢?小时候茶妪宠着,大了以为他们俩终于比他长得大,再也用不着羡慕他,谁想到他出去闯荡江湖,赚了一身天下第一大侠的威名。
当然这威名之下掩藏着旁人看不到的一身旧伤。
少年手心里的茶杯已然见底,炉上的壶依然暖着热水,茶妪举起茶汤想要继续为他们添杯。
少年却紧一紧手里的空茶杯。“嫲嬷,留着下次回来吃吧。”
茶妪手里的茶飘着茶香和暖气。
“你听着,活着回来!”
转身见两个伙伴已站在门前等他,壮硕的身躯似乎为他挡住了门外的寒气。他们的手里赫然正是他赖以掩藏一身旧伤的玄色大氅。
他们问他:
“我问你,江湖上那些宵小那样追杀你,你为什么不同他们一战?”
“何必废话!”少年大手一挥,丝毫不以为意。
他们问道:
“我问你,还去吗?少年的热血和勇武还在吗?”
少年回头轻望,眼角的光落在伙伴的身上,他答道“长剑依然在!”简短的五个字,却每个字都坚定如同碣石,亦如同每个字都已在去往远方的路上。
他们再问:
这一去,登临江湖至尊,成为武林瀚皇了吗?
他们没有得到少年的回答。
他们又道:
时间将至,那个被家里封禁多年的姑娘,还有不满两个月就可以出禁了!
心底一处柔软。
江湖一途,一腔孤勇,他将再次踏上江湖。
四方杀意仍在心中。此生为侠,秉天下大义,当江湖一人。他自己倾身渡世,前路却依然不明。他以为舍自己一身,便可为天下暗室泄一道天光!
至于那光能照在谁的身上,他管过,祈愿皆如所愿。
她在哪?
她为什么当时不来?
她的心里是否依然有他?
她究竟有什么羁绊?
她的家里又为何对她严控至斯?恐怖如此!
不能让她的家里,知道她仍在寻他。如斯可怖,如此孤独。
他仍记得当时她说,为国出战所负的伤,都是勋章!
敬他是一条英雄好汉的玄天之意,当年曾在,此时可否仍在?
他只知自己等过她,却不知她知悉甚晚,她来寻过,却寻而不见,余向海上泣叹大悔不知、大罪迟行。唯恐误了他的大事,只敢躲藏下去。
江湖之大,等他的、寻他的,是敌是友何止万千,她躲藏下去便只能祈望寻见有时。
祈愿江湖缘起,仍有重见之时。
不知这世间的折磨与沉沦,是否只有当年的一次?
普世之光,是否可以照临万物。她的一心祈愿,是否能够重见故人?
天亮了呢!
抬眼可望明日与星光。
明日之皎、长空之长!
下个月,就要出茶了!
20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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