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篇

　　我从不觉得我自己是什么好人，我痛恨这世上的一切，包括我自己的存在。从我记事开始，我从未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我爸妈每次见面都会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两个人都到气头上的时候就开始砸东西，我爸也砸，我妈也砸。我爸开始的时候两三天回一次家，后来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再后来是一个月回一次家，等家里的东西都砸完了，我爸就彻底和我妈分居了。

　　我八岁那年，我妈查出了抑郁症，两个人分居的第二年，他们离婚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的，但是双方都同意了。房子留给我妈，还给她一家公司，我爸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要带我一起走，我妈不同意，就我的抚养权问题两个人闹上了法庭。我妈因为抑郁症被判定无法抚养我，就这样，我的抚养权判给了我爸。

　　我和我爸的关系并不好，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从来没有对我笑过，我们之间连话都很少讲。我爸是个很严厉且暴躁易怒的人，我有哪里不顺他的心意，他往往都是用武力解决。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爸和他的秘书结婚了。我不喜欢那个身上香水味熏到我睁不开眼睛的女人，同样的，她也一样不喜欢我。于是他俩商量了一下，也可能根本就不需要商量，总之我被打包上了飞机，连一声通知都没有我就被发配到了英国。我那时候的英语水平连一到十都认不全，刚到国外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老师和同学都以为我是个哑巴。

　　我爸给我配了一个司机和一个保姆，他在那边也有业务往来，基本上一个月会过去一趟。他来找我也就是和我一起吃一顿饭，然后在饭桌上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明明他也不是很感兴趣，我也不是很想回答。其实我巴不得他不往这里跑这一趟，我已经习惯看不见他了，见到的时候反而会觉得不自在。

　　我爸再婚以后，我妈的病情就突然加重了，甚至多次出现了自杀行为，我外公没办法，把她强制送进了医院。

　　我外婆去世的早，我外公一向很偏爱我妈妈，当初她和我爸结婚的时候，我外公起初是不同意的，是我妈绝食抗议了好多天他心疼了才答应下来这门婚事。刚把我妈送进了医院我外公就大病了一场，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许多。

　　我妈被强制送进医院接受治疗之后，我每次一到放假就跑回来看她，我外公和我说，自从我妈住进医院之后，他再没在她脸上见过一丝笑容，也就是在见到我的时候她才稍微有了些精神。

　　后来在医院治疗了一年多，见情况有所好转，我外公就把她从医院接了回去。我外公怕她再想不开，就直接带回了他家和他住在一起。

　　我上初二的时候，我爸和他那个女秘书离了婚，四个月之后就火速娶了他第三任老婆，这次这个比上一个还虚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明面上劝我爸把我接回来，背地里却想方设法的把我轰出家门，她要是生活在古代后宫，那绝对是最后才死的那个。我问我爸是真的喜欢这个女人吗？他说这是商业联姻，喜欢不喜欢的不重要，能带来经济效益就行了。他说这话，我反倒有点同情他。不过他这招倒是真的管用，他那原本快跌到破产的股票在他公开婚讯之后居然还翻了两番。不得不说，我爸在这方面真是有造诣！

　　我爸找了很多家媒体大肆宣传，我舅舅猜我妈应该还想着我爸，怕她知道这事再受什么刺激，于是从原来的学校辞了职，专门陪着我妈到法国去散心，因为他记得我妈以前上学的时候一直心心念念的要到法国去喂白鸽，她说那地方有种魔力，总是吸引着她，她想去看看。其实我舅舅那个时候都已经打算要跟女朋友结婚了，结果因为我妈他女朋友和他分手了，自那之后，我舅舅再没谈过恋爱，也再没打算跟谁结婚。

　　我妈和我舅舅在法国呆了大半年，把法国的各个小镇都逛了一遍，我舅舅说我妈那段时间过得很开心，她甚至有在那里定居的打算。但在她们离开期间，我外公在医院查出了肝癌，怕她们担心，谁都没告诉，连我也是不小心看到他抽屉里的抗癌药才知道的，可他不说，也不许我说。他做了一次手术，可惜癌细胞转移了，等我妈她们从法国回来的时候，我外公已经晚期了。

　　我外公去世之后，我妈的病开始复发，情况甚至比之前更严重，我们不得已只能又把她送回了医院。

　　刚到医院的第一个月她自残了三回，想割腕的时候被我看到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她当时看我的眼神，愧疚，绝望。

　　她求我把刀还给她。

　　她居然求我把刀还给她......

　　她是个自私的人，我的存在从未带给她活下去的希望。她不爱我，这就是她不爱我的表现。

　　我扔了房间里的那把水果刀，也再没给她买过需要削皮的水果。我知道她不会因为我而选择留下来，可我却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如果她死了，那我该怎么办......

　　医嘱的药量一直在加，加到后来医生也不敢加了，就又换了新的抗抑药。后来病情慢慢好转，我以为她是做好准备想要开始新的生活，没想到她只是想换一种不被我们察觉的方式离开而已。

　　她和医生说她睡不着觉，让医生开点药给她，医生给她开了安定，但每天只给她一颗。我们谁都发现她其实一颗都没有吃过，她把那些药都藏了起来，她想死，她只想死。

　　药是晚上喝的，她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然而昨天我还和她商量着等过段时间出院了之后，我就陪她一起去法国，她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定居也可以，我好好学法语，我去那里上学，她可以在那里开一家花店，她以前说过她想在法国的街头开一家花店，她会把开得最鲜艳的玫瑰摆在窗前，看着它们被一对又一对相爱的人带走。

　　她答应了，可她骗我，她根本没想过要和我一起生活。

　　她最终还是抛弃了我。

　　我妈的葬礼，我爸连面都没有露过。我觉得她这一生都是可悲的，我不知道她到底在等什么？

　　那天我坐在公交站台，从下午坐到了晚上，刚想离开的时候却偏偏下起了很大的雨，我没带雨伞，那天晚上的雨很冷，真的很冷，冷到我忍不住的想哭。

　　这个世界真的糟糕透了，那时我在想，要不然我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吧？那里会比这里好一点吗？

　　我正想着，突然有个女生过来找我搭话，她说：“喂！这是最后一辆公交车了。”

　　我抬头瞥了她一眼，确定她是在和我说话，可我现在没功夫搭理她，我现在正在考虑生与死的问题，她把我的答案吓跑了。于是我没好气的吼她：“滚开！别烦我！”由于刚刚哭得太用力，嗓子哑得厉害，我明明是吼她，却吼得我自己疼。

　　我无视了她的好意，可她还是把自己的伞留给了我，而自己却淋着雨跑向了公交车。

　　那时我突然就换了想法，好像这个世界也没有我看到的那么糟。

　　再见到她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了，我爸娶了他第三个老婆，她还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儿。她女儿从我看见她开始就是一张臭脸，我一度怀疑她是个面瘫。她在婚礼上看着她妈和我爸拥吻的时候，她当时那表情就和我第一次参加老于婚礼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爸为了让我好好照顾这个不是他的女儿，又一次连问都没问过我就给我办了转学手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只是被通知的那一个，从他和我妈离婚，争抚养权，再婚，把我送出国，再把我接回国，现在又强行给我办了转学手续，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想不想，我愿不愿意。我知道，他不在乎。

　　再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是开心的，虽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呆在她身边，我想看她笑，又总是忍不住的想去逗逗她，看她傻乎乎的被我骗，看她气鼓鼓的冲过来找我理论。

　　我总是围着她跑，而她却又总是围着另一个人跑。

　　我喜欢她，可她喜欢的人却不是我。她是我的光，可她的光却是另外一个人。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可我偏偏就是想试一试。我和她告白，她却追着另外一个人的脚步离开了。

　　后来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她一直以为只是巧合，其实是她填志愿的时候被我看见了。我爸那时候想把我送回英国，可我并不想离开，这倒是我第一次替自己做了回主。

　　上了大学之后，她好像没有从前那么爱笑了。陈满离开了，我以为我终于有机会了，没想到她还是拒绝了我。即便他已经离开了，可她心里喜欢的那个人却依然还是他。

　　大二那年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陈满的消息，连夜买了飞机票就要到美国去找他，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激动，慌张，手足无措。我不想让她走，甚至不希望让她们见面，可我没办法开口，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她离开的那天下午，我到校门口去拿快递的时候却在那里看到了一封寄给她的信，地址是从美国寄来的，寄信人的名字是陈满。我把那封信拿走了，我并没有打开，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走那封信。

　　她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和寝室的几个人在网吧打游戏，后来有个室友刚从酒吧赶过来，和我说在酒吧看见了她，我以为是他看错了，她现在应该在美国，怎么会在酒吧呢？我给她打电话，响了很久，却是酒吧的老板接的。我开车到酒吧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酒吧里除了老板和服务员就只剩下她一个顾客了。我到那里的时候她还在喝，我不知道她喝了多少，但她确实是已经喝醉了。她坐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我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却什么都没有问，我只能站在那里陪着她哭。

　　她抱着我哭了好久，然后突然开口和我说：“星野，我们在一起吧！我答应你。那个人，我不想再等了，你帮帮我，彻底忘了他，好不好？”

　　“好。”我知道她喝醉了，也知道她这话不该信，可我却还是很开心。

　　就算她明天醒来把这些话都忘了，或者是和我解释她今天晚上说的都是醉话，说她后悔了，那我也会配合她，把这一切都忘了。谁让我喜欢她呢！

　　可是她没说，我也就真的当真了。

　　即便我知道她心里喜欢的依然是另一个人，但是我想，反正那个人都已经离开了，日子久了，她总有一天会爱上我的吧？

　　开始的时候我想把信还给她，可却始终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后来日子慢慢久了，我就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如果她真的已经下定决心要忘记那个人，那这封信她知道或者不知道是不是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后来有一天说起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事，我说如果我早知道我以后会这么喜欢你的话，那我一定不会在我喜欢的人面前这么丢脸。

　　毕业之后，她去了一家杂志社上班，工作很忙，我每天想见她一面都很难。我找了一所学校当体育老师，她说她没办法想象我教书育人的样子，我说我是体育老师，不用教书，育人就好。

　　从我上大学开始，我和我爸的关系就闹得很僵，毕业之后我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在我外公那里，他把房子留给我的时候就和我说，要是有一天我爸不养我了，就让我搬到这里来住，然后把架子上的古董卖了，足够我娶妻生子的了。

　　2018年的时候，我爸娶了他第四任妻子，他的岁数都能给她当爹了，我还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五岁的弟弟。

　　我爸想让我辞职到他的公司去，我说我没兴趣，他说我当个体育老师没前途，就我那点工资干一个月还不够我一顿饭钱。我不为所动，于是他开始威胁我，说我要是不回去就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以后也别想着花他一分钱。我说我无所谓，他想断就断了吧！我俩聊得不欢而散。

　　2019年年初，冷苓她爸爸生病住院，我有空的时候就会去医院陪他聊聊天，他爸爸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我总是在想，要是我爸也能像他这样那该多好。我总能在她们家看到我未曾见过的东西，体会到我未曾拥有的情感。

　　某天我回家，发现家里突然干净了许多，桌上的垃圾不见了，衣服也都是被洗过的，连床单被罩都是被换过的。我知道是她，我这里除了她再不会有旁人来了。

　　我趟在床上，突然从猛得坐起来，我想起一件被我遗忘了很久的事。

　　我拉起床垫，信封被拆开了。

　　我不是没有想过有这一天，只是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我大可以扔掉那封信，这样她就永远不可能知道那封信的存在。可是我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把它留到了现在。

　　同学聚会的那天我没有去，这些天冷苓打过几通电话给我，我一个都没有接。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那封信。

　　我向学校请了事假，泡在酒吧半个月，家里酒柜上的酒也都被我喝光了，有一次喝多了，在公交站台坐了一个晚上，可能是有点着凉，第二天就开始发烧，我觉得还好，于是依然到酒吧去喝酒。到了第三天，烧得没力气了，我躺在床上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可还是依然觉得很冷。中午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开门进来，冷苓站在我旁边伸手来摸我的额头，我连睁眼看她都觉得费力。

　　我想她现在心里一定恨极了我，她是来质问我的？还是来和我分手的？

　　冷苓拉着我要带我去医院，可我不想去，我讨厌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她没再坚持，转身走了，我想她走就走吧，反正我也不想见她。可谁知道过了十几分钟她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个袋子。

　　我觉得是时候了，可是等了半天她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以为她会恨我，至少应该问我一下那封信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这里。可她什么都没说，她甚至装作不知道那封信存在的样子。这让我觉得更难受。

　　“那封信，你看见了，对吧？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她把手里的粥递给我，“趁热吃了吧，一会儿把药喝了，你发烧了。”

　　她平静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让我觉得陌生。

　　我把碗摔在地上，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可她却连吵都懒得跟我吵。

　　她蹲在地上把碎瓷片一块一块的捡起来，她的手被划破了，可她却依然不松开。

　　我把她拉起来，我说：“你是不是疯了？”

　　她仍旧不说话，拿着包转身走了。

　　她第二天来我家找我的时候，我刚从酒吧领了一个女人回来，我承认我是故意的，我知道她今天一定还会来找我。可她开门看了一眼竟然就那样走了，她关门离开的那一瞬间，我推开了那个女人，她问我：“怎么了？”

　　我说：“你走吧！我突然没兴趣了。”

　　她骂我有病，然后起身穿上衣服离开了。

　　半个月之后，我爸突发心梗，可却没有一个人打电话通知我，我竟然是第二天看新闻才知道的消息。

　　冷苓来我家找我，这是自那天之后她第一次来找我。她陪我一起去了医院，我爸刚刚脱离危险期。还能骂我，能动手，看样子是没什么事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两个什么话都没说，我想和她道歉，想和她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可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到我家门口的时候，她把我家的钥匙还给了我，她说：“星野，我们分手吧！”

　　我们还是来到了这一刻，可是我舍不得啊！

　　我开导了自己很长时间，算了，我用了那么多年都没能让她爱上我，即便让她留在我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我拿着那封信去找她，我问她：“你能抱我一下吗?最后一次。”

　　她真的就走过来抱住了我，可她这样，我倒是有点舍不得放她走了。

　　“冷苓，你爱过我吗？”

　　她回答不出来。

　　我明明就知道答案，为什么却还要问呢？

　　这次的分手是我提的，先转身离开的人也是我，所以我没资格后悔。

　　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那天晚上，他爸爸给我打电话，问我们结婚的事商量的怎么样了。我才知道，原来她那天来找我，是她终于打算答应我的求婚了。

　　那天挂了电话，我哭了很久。

　　某天从手机里翻出来她的电话号码，我很想打给她，但却再也找不到打给她的理由。

　　周五下班的时候，朋友来找我去喝酒，我说不去了，他问我：“为什么？你不是都分手了吗？还谁管着你啊？”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我偶尔也想装傻一回，可全世界都在提醒我，她是她，我是我。

　　可我比谁都明白，我们已经分手了。

　　从我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我们之间，不会再有故事了。

　　即便我多么不甘心，多么舍不得，我也不会再回头去找她了。

　　她没怪过我，同样的，我也没有怪过她。我们之间的悲剧都出自于我俩自愿，这一切的发生也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然而最让我难受的就是，连你的离开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

　　那个把我从地狱拉出来的人却又亲手把我推回了地狱。

　　我不怪她，这句话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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