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袁剑河姐弟

袁剑河说的一点都不错，她家和袁剑河家，虽然一个父母双全，一个父亲早逝母亲单亲，但姐弟的模式和生活的模式却是差不多的。

        区别只在于罗宝扇虽然工作忙碌，可是并没有太大的经济负担，养两个孩子不容易，但也不至于太吃力。

        而袁剑河的父母则是辛辛苦苦，仍然挣扎在贫困线上，养活两个孩子已经不容易。

        城市农村贫富差距很大，如果不是上了大学之后接触到了来自不同地方的人，苏展眉可能都意识不到，原来每个人的生活天差地别。

        她其实是很幸运的，虽然作为家里的长女也早早得当家，但到底，家里不至于要她牺牲她的学业她的事业她的婚姻。

        同是女生，苏展眉同情袁星的遭遇，也明白袁剑河为什么觉得难受。

        他很优秀，也很努力，他想要改变命运，走出那个祖祖辈辈流汗流血的荒僻乡村，可是这却是建立在他的姐姐牺牲了自己的前提之上的。

        袁剑河不是一个无情无心的人，所以他会觉得痛苦，觉得难受。

        “我姐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要做很多事，负责带着我只是其中之一，她真的很忙，我太小的时候的记忆已经没有了，可是很多时候我听我妈说过，我姐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是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你知道那种老式的布兜兜吗？我姐就是用那种布兜子，把小婴儿的我包在里面，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我，她当时才多大啊？是不是很难想象？可是在乡下，在我们那边，家里的大孩子都是这么带小孩子的，一直带到我能自己走自己跑，变成她的小跟屁虫，她才不需要把我背在身上。”袁剑河忍了太久，再也忍不住地倾诉：“现在想想，就算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也够自私的，我姐怎么就这么惨，我简直没法想象那时候她是怎么过来的。”

        袁剑河甚至自暴自弃的想，他爸妈的个子都不矮，他也是，虽然家庭条件不行，可是没吃那么多油水也没耽误他长个子，182的身高在这所南方的大学里绝对算得上傲人了，公认的长腿帅哥许戍也没他高。

        可是他姐呢？袁星虽然长得漂亮，身高却是硬伤，都不满160cm，袁剑河总是想，他姐姐个子这么小，在家里显得格格不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骨头架子还柔嫩的时候就被迫背着他这么一个负担，被生生压成了个矮子。

        骨骼生长的时期受到过度的压力，是会影响人体正常发育的，这是科学论断。

        袁剑河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甚至将村子里所有认识的人家都拿出来作为例证过，得出的结论还真的差不多，在农村，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个子通常都不高——独生子除外，当然有个例，而年龄差距不大的，尤其是家里的长姐，个子都不高。

        “我那时候还小，什么也不懂，不会走不会爬不会跑的时候虽然是个重担，可到底听话。但是等我会走会跑了，就更糟糕了，我精力旺盛又调皮，好奇心又重，那会儿两三岁，什么都不懂，就顾着自己高兴，根本不知道姐姐有多累，不乐意呆在家里，每天都是到处跑到处野，连累他跟在我屁股后头追，又要担心我有危险，又要担心这么跑着不着家，她来不及把家里的事情做完。”

        “那时候，她稍微大了点，家里拣菜做饭洗衣扫地喂猪喂鸡……几乎是所有的家务活儿，都压在她身上，我还很清楚的记得，大概是我六岁那年，有一次我姐因为不太舒服，没来得及把放出去的鸭和鹅赶回家，后来丢了两只鸭，我爸回来打了我姐一耳光。可是那时她也才多大呢？什么家务活都要干，还要上学念书，还要看着我这个正好猫嫌狗厌年纪的弟弟，她也是个柔弱的小女孩，也会生病，也会累，她每天一大早起来给全家做饭，晚上最后一个睡觉，她的辛苦又有谁知道？又有谁体谅呢？你也是姐姐，但是你能想象，我姐那样的童年吗？”

        袁剑河看向苏展眉，提起袁星，想起那些童年往事，他几乎想哭，满心的歉疚无从说起，后悔回不到当初，替姐姐遮风挡雨，哪怕做不到，也至少乖巧听话一点，不要让她那么辛苦。

        苏展眉摇了摇头，诚实又震惊的叹了口气，坦然地说：“说真的，我无法想象，你姐……难道就不反抗吗？”她想了想，又问：“所有人都这样吗？大家就都默默忍受吗？你们的父母……就不会觉得这样对孩子不公平吗？”

        就算家庭条件不那么好，就算重男轻女始终存在，可是……到底也是亲生的孩子，做父母的真的偏心到这种程度吗？

        楚门市地处江南，城市发展的比较迅速，重男轻女的思想固然有，不少人家也有着老派的观念，可是国家推行计划生育，而城市化进程又比较快，新的思潮、新的生活方式在潜移默化着改变着普通人的生活。

        就拿苏展眉来说，她虽然是女孩子，虽然是家里的长女，可是那种被轻视、被当做带弟弟的工具这种事，她从没经历过，也没在周围看到过。

        她的父母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独生子女，都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他们结婚之后，倒是挺向往多要个孩子，并不是因为苏展眉是女孩子所以才有了苏笛，而有了苏笛之后，苏展眉也从没觉得父母因此对自己有什么不公正，偏心着弟弟。凭良心来说，父亲死之前，她压根就是家里的小公主，和苏笛一样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而她和罗宝扇的矛盾，也不是因为当妈的偏心弟弟，就连照顾苏笛，也是当初的她自己的选择，不是罗宝扇要她这么做。

        而苏展眉的身边，梅红薇这样的独生女多的是，被父母宠得厉害、娇惯得很的独苗女孩也一大把，压根就没那么多人非得要生个男孩什么的，也许老一辈会因为家里没有男丁略有遗憾，但是她的父母辈，至少苏展眉没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强烈的对男丁的需求。

        她挺没法想象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现象和逻辑的，作为女孩子，听到这样的事，苏展眉承认，她感觉很不舒服，所以有些话也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为什么非得这样呢？难道身为长子长女，就该这样遭罪？不是说家里的孩子不该帮着家里的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你现在大概也知道了，我爸过世早，他生病去世的时候我才8岁，我弟弟才三岁，我妈妈要上班养活我们一家，我就担负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但是当时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还都在，虽然他们身体不好，也有各自的生活，可是我弟弟小的那几年，他们还是帮了很多忙，我虽然说是帮着照顾，但其实主要是他们在帮我们。

        后来我弟弟上了小学，爷爷奶奶他们也陆续过世，我那会儿也大了，懂事了，才真正开始管家里的事儿，可就算这样，我的生活也不是那样的。”苏展眉绞尽脑汁，回想着自己以前的日子：“我们基本在学校食堂吃饭，我妈教的是高中，她作为优秀教师，带的通常都是毕业班，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基本都在管学生，但是她的同事会搭把手交替着帮帮我们，院子里的叔伯阿姨爷爷奶奶们，见我们没人管也会喊我们吃饭，帮我们做点家务，我们几乎当时就是吃百家饭，谁家有空就在谁家做作业，后来我大了，自己学着做饭做家务，又上了高中学习比较忙，才算是安顿下来，但是要说辛苦吧……”

        苏展眉笑笑：“更多的是操心，而不是做事，有很多人帮着我们，当然我的确不像人家父母双全、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孩子幸福，需要自己动手做很多事，独立的也很早，也因此有很多委屈，可是跟你姐姐比起来，似乎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她叹了口气：“甚至，这么一比较，我都觉得我之前的委屈和情绪显得很矫情。可是我不明白，你家里是怎么想的？这么对你姐，就不觉得心疼吗？”

        如果不是袁剑河是袁星的弟弟，她甚至想说：生个男孩子就这么重要吗？

        但她也不好当着袁剑河这么问。

        可是袁剑河那么聪明，哪里会看不出来她为袁星抱不平？

        袁剑河心里也为姐姐难过着，所以他乐意看到人同情袁星，为袁星抱屈。

        可是他只能苦笑着替父母、替和他们家一样的人解释。

        “都是自己的孩子，又有谁真的心如铁石？真的不心疼？可是没办法啊，家里穷，当爸妈的忙着养活全家人就已经拼尽全力了，你没在农村生活过，你根本不知道每年我们从春耕到秋收，都会忙成什么样子，这边播种，一会插秧，这边小麦收割，那边水稻种下去，这边油菜才成熟，那边蚕桑又开始了，每到收割前后，还要祈祷老天爷给个好天气，遇上天气不好的，家里人少的，连续几天都没法睡觉，要抢着雨水之前把粮食收了，否则烂在地里一年的辛苦就要打了水漂，一家人就要喝西北风了，况且，还有交公粮的指标完不成又要怎么办。”

        “除了粮食，家里吃的菜也都得自己种，要吃肉，猪牛羊鸡鸭鹅，也得自己来，既可以创收，也能吃上肉蛋，农村多的是地，少的是钱，怎么省钱怎么创收，家家户户也是动足了脑子，能做的什么都做起来，只要能赚钱，能养家糊口。”

        “可是，这样一来，谁家不忙？家里的壮劳力基本每天都是干不完的活，我爷爷死的早，我爸还没成年就过世了，我奶奶一个扯大好几个孩子，身体早就不行了，别说帮着干活，能照顾好她自己，我爸爸叔叔几个就很高兴了，至少不用担心忙的时候还要操心家里的老人。至于我外公外婆那边，我几个舅舅的孩子，难道还不够他们忙活的？哪有空来管外孙？”

        苏展眉无话可说，而袁剑河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既然都这样了，那何必生那么多孩子，国家都搞计划生育了，怎么还拼命生？家里条件好也就算了，条件不好的，怎么也这么想不开？”

        “是啊，为什么？”苏展眉确实想不通。

        “因为在乡下，家里没有男丁，就没有劳动力，集体办事儿的时候、家里出问题的时候，就没有顶梁柱，没有能撑腰做主的人；但是最重要的，是家里没有男丁，就没资格分地，在农村没有地，又要人怎么活？”袁剑河淡淡地说：“这规矩不对，可就是这么定的，一直以来就是这么执行的，不打破这个规则，谁家不着急生儿子？而没有儿子，家里那些地，又让谁去重？男女平等喊了那么多年，很多地方、很多行业也确实不再有那么明显的性别分化，可是在农村，却没有那么快会改变，甚至我觉得，可能也很难改变。”

        “为什么？”苏展眉瞪圆了眼睛，她的确没想到现在居然还会有这么食古不化的规定，匪夷所思的存在着，执行着。

        “因为，就像当初社会为什么会从母系社会转变为父系社会一样，在农村，力量还是代表着更大的话语权，更大的财富。”袁剑河低声说。

        农耕社会，需要的就是壮劳力，而在体能方面，女性天生弱势，在这种更需要体能的地方，女性弱势，并不难理解。

        其实在其他行业不也一样吗？

        因为女性需要承担生育的责任，因为他们的先天条件更柔弱一些，所以在与男性竞争的时候，她们往往处于劣势，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得到和男人一样的机会，但即使如此，也依然很难。

        男女平等，到如今，也依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还需要很多人继续去努力。

        苏展眉偏过头，感觉现实给了她一巴掌，把她自以为很简单的生活刺的支离破碎。

        她第一次认识到，现实生活是残酷的，生为女孩，她天生处于弱势地位，但是她的运气好，不像袁星，得感谢自己投了个好胎。

        苏展眉说不出话来了。

        她忽然明白袁剑河的纠结了。

        袁剑河的父母未必不爱这个大女儿，可是他们却没有办法也没有心思去管那么多，他们只知道，他们必须再生男孩子出来，否则这个家就扛不住，在农村，家里没有男丁是会矮人一头不说，家里的实际收入、财产都会受到损伤，而袁星是女孩子，他们就必须继续生，就算没有袁剑河也会有其他孩子，而只有一个袁剑河，他们已经生得不多了。

        或许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对长女的体恤了。

        可是即使家里就两个孩子，没有老人帮衬的农村家庭负担也很重，作为除了种地没有其他收入来源的农村夫妇，他们忙着养活一家四口，家里的活儿、照顾弟弟的责任自然而然就得是袁星的，因为她是家里的一份子，她不干谁干？

        但是，即使理解，苏展眉也觉得窒息。

        她看着袁剑河，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袁剑河仿佛明白她的想法，苦笑了一声：“你也开始讨厌我了是不是？”他看起来垂头丧气的：“没关系，别说你讨厌我，我自己也很讨厌我自己，说着同情体谅，可我仍然是既得利益者，甚至如果我没有走出来，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我或许仍然会和我家想的很多人一样，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这才是最可怕的。”

        “可是你毕竟走了出来，你毕竟觉得哪部是理所当然的，你感受到了你姐姐的痛苦，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奈，所以才会这么难受，不是吗？”苏展眉轻声说：“或许我也没资格说什么，毕竟，那不是我的生活，我没经历过，我没资格也没权利去替你们来做决定。可我觉得，如果走出来能认识到这种牺牲和付出不是理所当然的，不是你是一个男孩子，你是家里的男丁就能应该得到家里姐妹牺牲得来的一切的话，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好事，也是一种进步。”

        “走出来的人会带着新的观念回到家乡，会去唤醒那些依然麻木的人、那些依然固执陈旧的思想。社会在改变，人也在改变，你或许力量微薄，可是从你开始做起，一点一滴去改变，未必不能扭转人们固有的想法。那么，即使现在做不到什么，也其实是在一点一滴的努力，或许十年后二十年后，不会再有更多的农村女孩子变成你姐姐那样。”

        “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世界上许多地方，不都是这样改变的吗？没有什么是一蹴即就的，理念的改变，从来都需要无数的人漫长时间的努力，而这虽然辛苦，却是历史的潮流。也许你考到楚门大学，本身就是这场变化的开始呢？或许现在看来微不足道，可到底，人走出来了，眼界也就不同了，观念也就不一样了，那哪怕只是埋下一颗微小的种子，只要不放弃，就会有一天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苏展眉看着袁剑河，静静地说：“我觉得，与其痛苦，倒不如这样想着，心怀希望的去努力，做到不论怎么艰难都不放弃，真的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想想你姐姐为你做的牺牲，想想以后你姐姐、你自己也可能会有一个女儿，你们是不是希望她们的未来重复你姐姐的人生，那样，你就有动力了不是吗？”

        袁剑河怔怔的听着苏展眉这番话，他一个字一个字消化着这些想法，忽然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起来，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存在的动力，也看到了未来的目标，让他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谢谢你展眉！谢谢你点醒了我。”袁剑河满脸都是认真：“你让我找到了我的人生目标，我终于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了。”

        苏展眉抿嘴一笑，轻轻点了点头，看到袁剑河振作起来她也很高兴，她总觉得袁剑河就适合这样冷静地意气风发，始终加足马力的往前奔跑。

        “那你的确该谢谢我，颓废绝望的样子不适合你，这个样子的你看起来帅气多了。”苏展眉认真的说。

        袁剑河突然耳根子都红了，他嗫嚅了片刻：“那个……谢谢你。”

        “你已经谢过我啦，不用那么客气。”苏展眉说：“其实我觉得，我也该谢谢你。谢谢你肯把这些告诉我，我也忽然就懂得了好多事。”

        她这话也是真心的。

        苏展眉忽然就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情绪实在太敏感了，她已经很幸福了，或许这么比较不对，可是如果没有知道袁星的遭遇，她或许会一直在心里对罗宝扇有保留的埋怨，可现在却觉得，罗宝扇做得足够好，自己也足够幸运。

        既然这样幸运，她又本身是个女孩子，是不是也可以考虑为她们女性做点什么呢？或许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可是也许努力着努力着就想到了，做着做着就做到了呢？做人呢，总是要少抱怨多感恩、心怀理想的，不是吗？

        苏展眉的心情迅速开朗起来。

        而她眉眼舒展整个人烨烨生辉的样子，在袁剑河的眼里，美极了，他差一点看到痴掉。

        这世界上怎么回有一个女孩，这么美、这么好、这么柔弱又这么坚强，完全如同他心中想象出来的女神一样，本以为这样的人物虚无缥缈，却没想到近在眼前。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我说的不对吗？是不是太煽情了？”苏展眉摸了摸脸，有点脸红：“但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

        “不，不是，你说得对极了。”袁剑河傻乎乎的说，这种表情在他脸上有点违和，但是他控制不住，看着苏展眉他就有点看进她眼里，然后拔不出来了：“我只是觉得，我怎么这么幸运能够遇见你。”

        “你没有因此厌弃我，还安慰我，帮我找到了未来的方向，我真的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这话才是真的煽情，可是袁剑河觉得，这就是他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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