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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后招


明纱公主中毒的消息不胫而走,瘟疫般传遍了整个凤京。

        坊间流传,是皇后娘娘妒忌明纱公主容貌出尘,假以筵宾命客的当口处处挑拣她的不是,恐这祸胎日后危及自己的后位,才对明纱公主痛下狠手。

        若非明纱公主身边有高人随侍,否则待到太医赶来,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一来二去,舆诵矛头直指皇后,加之她身后的母族势力与大将军步飞絮、无赦卫指挥使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蜚语如潮,再度将姑厌推向了风口浪尖。

        近些年姑厌一干人等一直主张丹阳国野心勃勃,厉兵秣马剑指大疏,丹阳皇室显然是受了白演塔圣女怪力乱神的挑唆,动费万计,砥兵砺伍,嘴上嚷着为求自保,却是一连吞并了好几个周边小国,与大疏接壤之处,更是连年滋事,不断进犯,若放任其开疆扩土,怕是养虎为患。

        大疏曲谨之君自然是没有这个心思,神道初宁,鼎峙之业根基未稳,且连年师旅劳民伤财,那丹阳国攻伐岂在一时,洵非一朝一夕手到擒来的事,比起这头来,南边大大小小的遗民祸乱才是他大疏肘腋之患,如何能顾及那偏安一隅的丹阳国呢?

        “毒不是我下的。”

        颓然在地的女子身处一片狼藉之中,恨恨地将酒盏掬在怀中,似醉非醉。

        不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还是刻意为之,经此一遭,明纱公主竟在一夕之间蒙荣圣眷。

        步飞絮不禁绸缪起来:“陛下御驾亲临,抚恤之意远胜于其他后宫嫔妃,这位远道而来的丹阳国公主,可谓是因祸得福。”

        “再说一遍,毒不是老娘下的!”姑厌一颗钗横鬓乱的脑袋趴伏在案边,恚怒方甚,神色迷离,双眼通红的模样宛若一只发狂的猛兽。

        步飞絮不理会她的疯癫,痴痴望定着那桌上煌煌的短檠,继续说道:“听闻此毒十分霸道,一刻钟便会毒发身亡,若是一刻钟过了,死后任由仵作查验,也查不出半点下毒的蛛丝马迹,人人都说这蛊毒之术,整个凤京就数你姑大人得其三昧,定是为皇后娘娘做了嫁衣。”

        姑厌辞色不佳,放言大骂起来:“放屁!老娘要杀她早就动手了,怎么会假借皇后之手?”

        “难道不是你三番五次想杀她却始终不得手么?”

        几次在明纱公主手上栽跟头,她的耐心几欲消磨殆尽。“这丫头过于古怪,若是她进京之时便向陛下告发是我要杀她,我们倒还能将计就计构陷她,可是她始终缄口不言,仿佛卯着一股劲儿要在最后关头发力似的,倒让我投鼠忌器。杀又杀不得,动又动不得,如今又出了这么一茬,更叫我乱了方寸!”

        步飞絮陷入思虑,哪是这丫头本事大,分明是她身边那几个来路不明的绊脚石过于难缠,否则就凭他手底下群英荟萃,怎会频频失手?“你切莫意气用事,这两日该上朝便上朝,该去官署便去官署,本来安然无事,可别让人家抓着把柄,明纱一个不成气候的□□之妇,若想利用此事扳倒你,未免也太小看你姑厌。”

        姑厌这才堪堪勾抬了唇角,一张颓唐的面容终是恢复了些许骄人光景。

        她道也是,几个散兵游勇,也妄想在凤京的地界上翻云覆雨?“就凭这些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也想找老娘的茬,可笑。”

        见对方还是个识得好歹的,步飞絮又敲打她道:“还有,我三番五次警告过你,不要擅自行动,更不要打宸若的主意。”

        那是座上心尖上的人,若是惹得座上不高兴,阿慈便不高兴,阿慈若不高兴,一念之差,便可取她项上人头。

        姑厌面色一沉,怫然不悦,厉声呛他:“你这咄咄逼人的架势,怎么着,要散伙?”

        那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却不夹带着任何温润之气,“我这是在帮你,你现在的处境,出不得纰漏。”

        姑厌不复言语,微醺的脸颊好似盛着灼灼桃花,听得那人在耳边道:“这些人,自然一个都留不得,多活一天,就多一天变数。”

        “你要怎么动手?王府现在守卒里三层外三层,再加上那些个异族人阻拦,如何能在凤京大街上大开杀戒?”

        “不必你我亲自动手。”

        步飞絮眼中渗出的阴寒之气令酒气冲天的姑厌骤然解酲,四目相对之下,只见她耷拉着一双媚眼,将信将疑地瞥向他布满胼胝的手,吁出一口酒气,似寐似醒,将手指勾缠在他指腹之上。

        “好,我且信你。”

        将近夤夜时分,奉天门早已下了钥,抱关击柝之声频起,而那宫隅一角之中,回廊缭绕的漆红宫殿里,仍俾夜作昼,频频传出棋子落盘之声。

        “阿若,你有些心不在焉。”

        形如枯槁的手指举棋不定,灯影幢幢之中,一双慧黠的双眼布满皱纹,正意兴阑珊地望着眼前的青衣男子。

        对方打了个哈欠,一只手正支在膝头上,张开半边掌来托着腮,毫不掩饰自己的敷衍:“还是师父您手眼通天,徒儿连日来路途奔波,这才刚回京,正是困顿不堪,就被师父您老人家抓来掖庭殿对弈。徒儿身后尚有许多军务要着手处理,又不像师父一般清风明月,了无牵挂,哪有赋闲一说?”

        托腮的男子无甚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棋局,分明是有意潦草应承。

        “诡辩。”一枚棋子落盘,那鹤发老者拔高了音量,嗔怒之中又夹着几分洞察秋毫的明略。“为师明日便要闭关修炼,方唤你来下棋解解闷,看你这满面春风的模样,哪里有毫末倦容?莫不是这冬去春来,百□□尾之际,你也一发兴动,相中了哪家女子,猴急着要去偷香窃玉,才说出这番话来搪塞为师?”

        宸若气定神闲地观棋落子,头也不抬,勾唇反驳:“您老人家何时也关心男女之事来了,还是在故意揶揄徒儿?”

        老者轻蔑一笑:“是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为师从未见过,想来便是了。”

        言罢,男子的嘴角舒展出一抹惬怀的笑意,露出那雪粒子一样的贝齿,抑制不住地纵出悦色来,“那应是了。”

        “又祸害了哪家姑娘?莫非这身上的伤,也是英雄救美所致?”

        这负德辜恩的劣徒是何脾性,他比谁都清楚。

        偏生一副风流隽望的皮囊,包藏劣蹷之心,这一点,倒是与自己如出一辙。

        蓦地,老者指尖一拈,哗然间,黑白分明的棋子倏地掷出,密匝匝地落在宸若身上,闪身不及的宸若吃痛地唤了一声,双手交叠去捂腹部之伤,一发疼起来,索性蠖屈在蒲团之上,不再动弹。

        那老者闪身近前,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腕子拎起,翻过掌来看,掌中的蓝痕宛若一道银河,在摇曳的灯光下烁烁入目,“这次生辰病发,你竟熬枯过来了?”

        “徒儿当时昏迷不醒,却记不清。”

        “呵。”鹤发老者心知他在诡辩,单掌五指一扣,凝气成剑,正欲开口盘诘,却听得清冷的殿外有使者来传话,有人求见。

        宸若忍着痛翻了个身,起身振衣,俯身作了个揖:“既然公爷来访,阿若就先告辞了,待您出关,徒儿再来请安。”

        说罢,便拖着伤躯,拔步走下那铺就了陈年旧毯的百步阶,由堂奥至大门,只余几百盏微弱的残烛苟且燃着一点光亮。

        人人都道这掖庭殿装潢极尽奢靡,金砖墁地不啻皇庭,却不知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久经风霜的宫殿早已破败不堪,连着那叠翠琉璃瓦亦是危如累卵。

        “公爷,好久不见。”

        他倒不是真心想与那人寒暄,甚至也无心与这锯嘴葫芦攀扯关系,只是在老头子面前,难免要惺惺作态。

        如脂如玉的月光倾洒在那人狰狞的面具之上,佝偻的身影鬼魅一般轻轻掠过他身侧,微微颔首,便连半句应承都没有。

        还是一如既往地没趣。

        接过内侍双手递过来的浮光锦大氅,宸若步伐轻快,不时抿唇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令那在奉天门外等候的宿泽远远瞧见了,心里直打寒颤。

        他这几日越来越如中邪一般古怪,几番坐在堂上如获至宝地捧着糖人把玩,好半晌都不说话,也无人敢近前打扰。

        “对了,宿泽。”

        宸若陡然想起什么,还未开口,宿泽便叉起腰接过话茬:“爷,陆姑娘好得很。”

        宸若目睑微阖,明黠的双眸似是愣怔了片刻,方瞥眼看他,冷声一笑:“狗胆包天的奴才,竟敢擅自揣测我的心思。”

        顿觉失言的宿泽额上冷汗涔涔,心中叫苦不迭,这位爷晨昏定省皆是陆姑娘长陆姑娘短的,这还需要猜?连十八里铺里的铁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好吧?

        深知他脾性乖戾,宿泽唇角一抽,话锋一转,讨巧地顺着他的话茬说下去:“属下不敢,只是陆姑娘今日几番向属下询问将军恙体如何,可有好转,属下这才想起来。”

        话音未落,他怯怯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对方的面庞,果不其然,那张阴测测的脸就像是久旱逢甘霖,焕然鲜亮起来。

        宿泽立时心下释然,他就随便胡诌了一嘴,这招未免也太好使了吧?

        看着自家主子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在他身边枕戈待旦如履薄冰多年的宿泽突然悟出生存之道,惊喜不已地在心中祷告起来,陆姑娘,原来你才是救苦救难的女神仙!

        对方目睑微阖,粲然一笑,对着宿泽指点一番道:“嗯,我的伤的确还没好,还需找她看看。”

        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宿泽几欲把无言以对四个大字抹上朱砂錾凿在脸上,又碍于这不按理出牌的疯子是自己主子,只得好言相劝,“爷,敲梆子的都打道回府了,陆姑娘想必业已就寝,来日方长,您还是……先回府上歇息吧。”

        宸若煞有其事地掸了掸袖缘,斜睨着他,莫名其妙地反问:“来日方长?”

        宿泽大惑不解,不知自己是否又说错了什么,只是虾着腰,嗫嚅道:“是……来日方长。”

        谁知道那神色怪异的男子冷嗤了一声,兀自留给他一个清冷的背影。

        来日方长,以俟将来。

        他是这样的人么?

        世上人的好事,难道不是件件该迟,却又人人愿早?

        不死不休,及时行乐,才是他的本性。

        “现在就去。”

        “呃……?”这位夜游神能不能瞧瞧现在是几更天?他无意安歇那是他思人若渴,手底下的弟兄可不想跟着熬鹰呐……

        陆姑娘说得没错,他就是个狗男人!

        长光夜色,月明星稀。

        凤京城,老王府。

        打发走了一拨又一拨前来探视明纱公主的丹阳国使臣,陆欺欺小心翼翼地将门闩阖上。

        药炉上滚烫沸水,火光明亮,她取了纱布与一干药物,斜坐在床边,熟稔地用银匙搅着药泥,抚向那一处空洞的眼眶。

        “玉姐姐,我开始上药了,你忍着些。”

        玉扶笙点点头,一旁嗑着瓜子的费述却翻了个大白眼:“小欺姑娘,你治她作甚?这个瞎眼娘们在我身上下的毒都还未解开,如今那是自作自受,天道轮回。”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又激怒了玉扶笙,登时弹簧一般坐起身来,叉着腰明媚笑道:“费大侠可真是会说风凉话,自作自受这种话用在你身上,怕是更加合衬呢!眼看着百日期限将近,老娘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臭婆娘,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办了你?!”

        “有种你就来啊,看谁厉害?!”

        鸡飞蛋打之中,陆欺欺习以为常地被这二人晾到一旁。

        这两个人吵起架来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拉开一副拆房卸瓦的架势,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动,她与明纱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是这两个内家高手的对手?

        索性充耳不闻,由得他们吵,吵得累了,也就罢休了。

        若是泓洢在,也许事态就不会乱作一团了罢?

        现如今她就是那秋后的蚂蚱,又悸又盼,脑海之中天人交战了无数个回合,也不得其果。

        单是思他念他,便愁肠百结,心烦意乱,若是见到他,大抵是连寒暄都不知如何应对了。

        这样跋前踕后的窘境,竟不如被宸若禁足在府中,各不相见,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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