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雪人
熹微的晨光透过毡帘的罅隙,照得地坪暖融融的。
陆欺欺身心俱疲地推门挺脚,但听得嘎吱一声,扑面而来一股怪异的香味,她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如今嗅到这股气味,倒真有些食指大动。
小长几上赫然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面,只是卖相实在难看。
“苍绒你什么时候还会煮面了?”
一夜未眠,她已是不胜其力,不遑暇顾,再三犹疑之下,还是将那碗面端了起来。
“小欺你回来啦?”睡眼朦胧的苍绒从小几下探出了头,笑逐颜开,“这面可不是我做的,是他。”说罢,它朝后院努了努嘴。
陆欺欺停下手中的动作,竖起耳朵听到一阵利落的劈砍之声。
力气可真大啊。她不禁抿唇哑然,难怪他昨日杀狼之时,手起棍落竟无一点吃力的迹象,更不曾伤着分毫。
陆欺欺端着那缺口的海碗优哉游哉地晃到后院,手中竹箸夹面嗦溜了一筷子,差点没一口吐出来:“也……太难吃了一点。”
谁知对方毫无羞愧之心,竟头也不抬:“苍绒教我做的。”
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陆欺欺拍着胸脯,只想把喉间那股直让人泛恶心的浊气呕出来,狗教人做出来的玩意,那能是给人吃的吗?!
倚着门,她终于把气口捋得顺畅,方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心中竟生出几分悒悒不畅的憋屈之感,嘴唇几经翕合,才向其坦言道:“这位兄台,您是失忆,又不是失智,怎么连个面都不会做,还是演戏演砸了?虽然看你不像是个怙恶不悛之徒,长得也是人五人六的,但我一个独居女子,总归是不好留你一个嫌犯在自家屋子里,要不您找找别处去落脚安生?”
对方似乎听不见,只一味地码着榾柮,不作理会。
直到陆欺欺端着那碗面哗啦啦地往泔水桶里倾倒,他才扬起了脸,盯着墙角整整齐齐的榾柮怔怔出神:“你妇人之仁留了他一命,若是他日后翻身,蓄意报复,你且好自为之。”
没想到他知道了。
她并未向刺史大人告发郡守意图杀人的事实,而只是言之凿凿地当堂揭发他强行不苟之事,逞凶不得才火烧白桦林。
陆欺欺眯起眼,把碗放在一边,倚着门板答他:“杀母之仇,板上钉钉。刺史大人恨他入骨,罪名虽不致死,但也不会有翻身的那一朝。”
对方不置可否,冷言答她:“到时候可不要追悔莫及。”
她唇边勾勒出淡淡一笑。“他还有个未出生的孩子,我再怎么想置他于死地,也不该让一个腹中的胎儿来承担这无端罪愆。”
他顿住了手中的动作,俊逸的面容之上凝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冷笑,最终没有辩驳。
眨眼间,后院已经堆满了劈好的榾柮。
一碗葱油面让她心有余悸,少女的唇间又塞满了水晶桂花糕,这可是郡丞大人特地差人送到妙心居来的,权当是聊表心意。由此看来,郡丞大人并不知道郡守大人这一番动作的目的所在。
此次缉捕行动,想必郡守大人也是遵照上峰的命令隐秘行事,否则以他那贪功冒进的性格,恨不得大动干戈,动员全郡百姓全力搜捕。
那么他锒铛入狱之后,会不会以此与刺史大人置换利益,也是个很让人头疼的问题。
至于刺史大人买不买他的帐,那又是后话了。
陆欺欺搔首挠耳,的确,这个人说得没错,她的恻隐之心,也许会让她反受其害。
只是她眼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归根结底,症结都在这个大言不惭之人身上,不是么?唯有他赶紧走人,她才能彻底脱离苦海。
少女稍一蹙眉,抬指往眉心掿了一掿,权将此事暂搁一旁,优哉游哉地饮起茶汤来,以荡去遍体寒气。
白橡木几上摆着两件过冬的棉袄。
此番帮了郡丞大人一个大忙,陆欺欺便腆着脸向郡丞大人讨要了几件男子衣物,说是见着救了她一命的良叔身子单薄心头不忍,希望郡丞大人能赏她几件冬衣。
郡丞大人倒也不是个吝啬之人,原以为打发到她这儿的会是些破衲头,不曾想净是些厚实皮毛料子,虽是旧衣,但都洁净如新。
“那个谁,你快来尝尝,可好吃了呢。”
陆欺欺端着满盘的糕点,拽开步子走到院子里,雪天里的小院寒意袭人,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而他却还生龙活虎的,丝毫不像是身负重伤的羸悴之躯。
“不必。”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只是用一种凉薄的口吻拒绝了她的好意。
“哎呀,不吃拉倒,可真香呢。”说罢,她娇躯一晃,在他面前嘬腮咀嚼起来,霎时间香味四溢,惹得一旁的苍绒直眼红:他这个不识货的猪脑袋不吃,小欺就不知道拿来给自己吃吗!?
殊不知它方才已经吃了整整一晌午。
“陆姑娘……”他面色微赤,露出无奈之意,“你今天不用坐诊吗?”
陆欺欺眨巴眨巴眼睛,欣然应道:“不妨事,本姑娘这妙心居向来门庭冷清,大清八早的谁会跑来这里?”
她这是和他杠上了。
陆欺欺蹲伏着身子,一眼便瞥见了墙角五色壤边上,一堆软绵的积雪之中,葳蕤长出了一株嫩蕊。
她伸出手,指腹轻抚那株晚秋之时栽下的冬草,莞尔一笑间,又掬了一把粉雪,于手中搓了数个来回,安然堆起一座小小的雪丘。
雪丘越堆越满,逐渐隆起了一个浑圆的半身,紧接着是脑袋、眼睛、鼻子,待得那雪人初具规模之后,苍绒也摇着尾巴走了过来,四爪并用,又揩又摸,一人一兽合力之下,那憨态可掬的雪人逐渐展露出了生机。
浑然不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在下达逐客令的事实,陆欺欺认真地刮弄着雪人的脖子,眉目舒展,笑意逐渐回暖。
“你在做什么?”身后之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徐徐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回眸粲然一笑:“堆雪人呀。”
“为什么要堆雪人?”
陆欺欺手上乍然一滞,缓缓抽回了手,于下颌处刮蹭了片刻,方抿唇向着眼前这个古怪之人反问:“堆雪人就堆雪人,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世界上随起随灭毫无萦结之事何其之多,难道都需要一个理由,才能去做吗?”
“那么你救我,也没有理由么?”
说这话时,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异色。
陆欺欺更是纳罕,不知他为何会问出这样古里古怪的问题来。“这位朝廷钦犯,我救你,的确是没有什么理由。”
因为我那都是被你逼的。
腹诽片刻,恍然间想起他身上伤势未愈,她噌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掌中的雪沫子,向其好言相劝道:“那个谁,别砍了,你身上带着伤,万一伤口裂开我又得忙里忙外地伺候你,快停下吧。”
对方剑眉微敛,灿若星河的眸子闪过一丝温和之色,终是妥协于她。
他只是不想给眼前之人添麻烦,尽管他已经给她造成了天大的麻烦。
絮乱风轻,拂襟沾袖,少年手背之上附着些许沾了雪絮的木屑,透出阵阵酢红,是那样的好看,似一朵缱绻的辛夷花,如丝萝附乔般落在那娟然如拭的骨节之上。
就是这样一双手,猝不及防地,轻轻掸掉了她肩上的落雪。
陆欺欺脖颈陡然一紧,天寒地坼之中也不知颈下是暖是寒,只是本能地向后踉跄退去,一缕香魂直飞到碧宵之间。
而他却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蹲踞下身子,不抑不扬地抛出一句:“我帮你堆吧,你手上还有伤。”
他这是干什么?
眼底闪过一丝神摇意夺的女子忙将头别过去,双掌交迭抚心,心中坚定地默念起来,不看不看,眼不见为净,太无耻了,太卑鄙了,此人居然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还、还直接给她来这么一下美男计。
呵,他倒是想得美呢,她陆欺欺又不是纣王,自己荷包里几个钢镚,脖子上几颗脑袋,她自己清楚得很,何至于昏聩到收留一个朝廷钦犯?
定下心神,她清了清嗓子,专挑那壶不开的提:“那个谁,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昨天我看郡守大人那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小事?”
对方镇定自若地答她:“我也不知道,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是这招!陆欺欺自讨没趣地托着腮帮子,问他什么都是这句,好没意思。
“那你叫什么总得告诉我吧?一直那个谁那个谁的叫你也不太好,你哪怕是告诉我你的绰号、小名也好啊!”
少年喟叹一声,无所谓道:“那你就随便叫吧。”
“阿猫阿狗也行?”
“嗯。”
“唔,”陆欺欺乜斜俏眼,面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你长得这么美,那就叫……”
“叫小美?”苍绒也来凑一番热闹。
陆欺摇头否认,心里胡乱凑出个计较来,朗声道:“不,叫狗娃。”
但听得厮琅琅一声,那罩在雪人头顶上的铁盆应声而落。
几乎是一瞬间,少年面色铁青地看着她,沉吟半晌,无言以对。
苍绒呆在原地,如此英俊的少年配上狗娃这个名字,还不如它苍绒呢!还好自己的名字不是陆欺欺给取的,否则不知道沦落到什么下场,小主人如此揣歪捏怪,保不准让它英名毁于一旦。
“怎么?不好听吗?”陆欺欺支颐鄣袖冁然一笑,故作吃惊地眨了眨眼。
废话,当然不好听。
这丫头分明就是心理不平衡。自己的名字让父母胡乱取了个六七七也就罢了,还要来祸害他人。
那人似乎并不想与她计较,只好应承道:“姑娘就这么叫吧,在下领受便是。”
陆欺欺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孺子可教也。狗娃你先到卧房里换药吧,这柴禾足够过冬了。”
现在郡守大人倒台了,自然不能再到她这妙心居寻衅滋事。如今免费捡个苦力也不错,至少在这几天内让他帮自己干些粗活再打发他走也不迟?嗯,就这么定了,权当是他该付的诊费,以劳抵账。
念及此处,陆欺欺不禁美滋滋地盘算起来。
殊不知自从昨晚之后,琼郡里流言四起,都说小陆大夫这辈子算是一眼望到头了,既然是被郡守大人玷污过的不洁之身,怕是无人再敢上门作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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