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荆州
江畔,程昭明一身白衣。
“建安公主,许久不见。”
其实也并不是很久,上次见面,正是青州的那场大婚。
只是如今,他们都不是很想回忆起那件事而已。
毕竟,一个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一个失去了爱人。
有人失去了生命,再也不会回来了,徒将伤痛永远留在别人的回忆中。
“世子……”
方栀子之前已从阿姐哪儿搞清了顾彦二哥的身份,心中只觉百感交集。
此时凝视程昭明的背影,更觉萧索了许多。
从前那些羽化登仙的气质,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然悄然散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怆而遗世独立。
阿栀觉得,自己怕是要折在这一关了。
程昭明就算是为友报仇,也不会放过自己。更别提,他应该已经与青州站在一条船上了。
至于那什么劳什子海西公,怕是演的一场好戏吧。
“世子,您怎么知道我在江陵?”
她只奇怪,自己这一路十分小心,进江陵城的时候也没有遭到追查。
想来长安也是乱作一团、无暇顾及了。
只是,程昭明怎会……
程昭明简单说:“因为,这里是江陵。”
这里是江陵,我自然了如指掌。若这里是金陵,你们亦是如此。
“看来……”方栀子直截了当,“您这是要杀我?”
不过她也不怕,一路上她一直备好了火石,不行就一把火烧了。
只是可惜了,肚里这个娃了。
“我与你无怨无仇,杀你做什么。”程昭明拂袖坐了下来,“陛下给了你什么?”
“什么都没有。”
“既然什么都没给你,你跑什么跑?”
“我没跑。”方栀子还想垂死挣扎一下,狡辩,“世子您一召唤,我这不就来了。”
程昭明顿了顿、叹了口气:“做人做事还是要能屈能伸的好,陛下若能习得这一点,也不止于此啊。”
方栀子也纳闷了:“世子,我的确不知那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
“真的,所以我也不明白,您现在找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见她一副装傻到底的样子,程昭明也只得推快一下进度:“陛下将传位吴王的诏书给你了。”
“没有。”
“先别急着否认,我与大司马、荆州与青州并不是一路人。”
方栀子:……是么,我不信……
“大司马想做第二个魏越,我却不一样。”
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想天下安定、保境安民。
“是么……”
其实,昭明世子的高风亮节,阿栀是信的。
这天下当然不可能、也不应该都是阿姐和赵明睿那样的人。
但是,很多时候,气节再高也不行、骨头再硬也不管用,还得靠实力。
你程昭明再厉害,荆州你也说了不算啊。
“我父亲,昨日已过世了。”
方栀子怪叫:“啥?!”
“为了局势安稳,暂且秘不发丧。如今荆州,我还是说了算的。”
“他是怎么si……过世的呢?”
“你别想歪了,家父年事已高,年轻时又在外征战,身体也是多有损伤。”
所以,父亲才不喜欢他这样的文弱书生吧。
那时,从青州回了荆州。这一路上,他都只觉得恍惚。
重新踏入世子府的大门,凝视着高挂的牌匾,倏然有种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
他早已不是个少年了,但此时此刻、才真是觉得自己只是个孤家寡人。
“世子!不好了,人已经……”
“此事我知道了,不必再提。”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问,“父亲,近日可安好?”
“王爷……王爷他病重了。”
“什么会……”
“王爷本以为……结果……”
本以为赵明睿会死,他这个儿子也会死的,是吧。
结果呢,失算了。
三十年父子,也敬过、也爱过。最后却做到这个份上,有什么意思呢?
“我,我要去见一下父亲。”
“世子,不可!”属下阻拦道,“万一……”
临死之前,决定带您一起走呢。
“放心,他不会的。”
父子之间,说到底也没什么不能见、不能说的。
程昭明摸着腰间一柄短剑,这是齐铭送给他的。
白麒门前初相识,一个眼神便注定这八年相知相守。
“世子……”
“以后,还是唤我昭明吧。”
离开青州时,他想把剑留给赵明睿。
赵明睿轻轻接过剑,满是伤痕的指尖抚过剑鞘。
冰霜密布的眼中,难得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温情和怀念。
“这是他留给你的,好好留着吧。”赵明睿看着他,“睹物思人,别忘了他。”
……
睹物可思人,程昭明抽出一卷竹简,这是临行之前的一晚,齐铭在油灯下写下的。
墨迹尤在,斯人已逝。
齐铭,你我未尽的理想,我一定替你完的。
“父亲。”
荆州王府,隔着帘子,程昭明跪在踏前,“儿子回来了。”
床帘被猛地掀开,他的父亲、荆州王程诏恶狠狠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铭心刻骨的仇人。
周围的士兵面色肃然,手握刀柄、随时出鞘。
房间不大,却杀气四溢。
一个茶杯砰的一声,摔在程昭明肩头。
“我还没死呢!你穿成这样给谁看!”
程昭明淡淡说:“好友过世,凭吊而已,父亲您误会了。”
程诏呵呵笑了两声。
“是你!”
“你跟赵明睿勾搭上了是不是!”
“你弟弟是你杀的是不是!”
“父亲。”程昭明制止了他的怒喝,“还请您保重身体,万勿动怒。”
“好好好!”程诏仰天长笑,“小子,你今天是来弑父的是不是!杀了我,你好做这荆州王!”
程昭明默不作声,突然反手抽出腰间短剑,周围长刀出鞘之声一片。
刀锋已划破了脖颈,他恭恭敬敬递上短剑。
“父亲,您想要我性命,不过一句话的事,何必假手于人。”
“你以为我不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父亲您雄才大略,天下之事有何不敢。”
程诏咬牙切齿,“唰”的拂去短剑。程昭明又膝行上前拾起,双手奉到父亲面前。
“你做这样子,给谁看!”
“父亲,儿子没有别的才能,但一番赤子之心,从未改变。”
程诏指着他,手却抖的厉害。
“好好,好一个赤子之心,以前是我小瞧了你!”
他像是用尽了全力一般,颓然一个挥手。榻边的卫士,瞬间都退下了。
他粗喘了几口气,咧嘴呵呵笑了两声:“杀了我,这荆州就是你的了!”
“我希望,父亲活着把荆州交到我手中。”
“不可能。”程诏断然拒绝,冷笑说,“怎么,想做这荆州王,连这点流言蜚语都受不了了……”
“我身为人子,不会行如此悖逆之事。”程昭明抬头,“也不会像父亲您这样,对自己的骨肉动刀。”
“你……”程诏眼睛一亮,“你……”
程昭明没有再说下去。
从前,父亲觉得自己软弱,不喜自己。
眼下,父亲觉得自己凶残,也不喜自己。
说到底,理由都是虚无缥缈的,只有感情和态度是真的。
“三弟四弟与我血脉相连,他们是一心杀我,但我不会用别人的刀杀他们。”
“赵明睿……”
“赵明睿心狠手辣、绝不可信,我不会与虎谋皮。”
这荆州,现在姓程,日后姓李。
总之,绝不会姓赵!
程诏哈哈笑了两声:“好,就凭你这两句话,无论真假,也配做这荆州王了。”
他闭上眼睛,“不必动手杀我,左右我也活不了两日了。”
背上弑父之名,徒留把柄在赵明睿手中,必会被其所节制。
“荆州是我辛苦经营,不能为他人做嫁衣。我死之前,会召集手下将领,为你铺平道路。”
“多谢父亲。”
程诏躺平在床上:“你走吧,让楚卫进来。”
门被推开,光影错乱之间,仿佛把一切打碎了。
父子……君臣……
何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昭明……”
他想喊住儿子,但也许是声音太小了,昭明没有回头。
曾经,对这个天资聪颖的儿子,他也是那么骄傲而喜欢的。
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
说到底,许是他嫉妒了吧。
明明荆州是他苦心孤诣、宵衣旰食维持的繁荣和稳定。
荆州的百姓更喜欢这个小子,说他仁德、说他朴素,调查户籍、灾年赈济、疏通河道。
儿子还年轻,他却老了。
他知道,很多人都盼着他死、快点儿死,盼着昭明早早继承荆州的权柄,盼着荆州更加光明的未来……
也许,他们真的是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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