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板
“老板，生意这么惨淡，你怎么还招人？”
第一天上班的千代未子陷入了深深的困惑。虽然她昨晚上已经猜到这家小香观客流量堪忧，随时有关门大吉的风险：毕竟地处嘉宁区最偏僻的路段，小四合院型的黑白香观又旧又冷清，狭窄的正殿只有一尊面生的泥塑雕像，座前香炉里连一支香也不点，布置着实草率得厉害。
但是她实在没有想到，她能从早上八点闲到傍晚七点半，这一整天，一个客人也没有。
希望不是因为她倒霉的缘故，她不想背锅，也不想失业。
香观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漆黑的唐装，袖口处有一圈奇怪的烫金花纹，看不出是什么，只觉得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神秘感。
千代未子摸着良心讲，他长相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反正看起来不是很正经。有可能是因为他总把双眼眯成一条缝，而且右脸正中央还有一颗猩红的痣。
偏殿里没有安装电灯，只点了一支白蜡烛，笼上了犀角灯罩，昏黄的灯光更显得朦朦胧胧。
老板坐在柜台对面的小木凳上，聚精会神地雕着一块手掌大小的红木，闻言很淡定，头也不抬地说：“我这白天一向没生意，一般不开门的。晚上就好了。”
千代未子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反驳。虽然从没听说谁习惯半夜爬起来上香，可他毕竟是老板。
不过……
“白天不开门，为什么叫我白天来上班？”
“我怕我直接让你上晚班，你觉得我不正经。”老板费劲地盯着木雕，眼睛都快贴在灯罩上了。
未子看着他那张脸，觉得很有道理。
晚上八点正，她合上空白的记账本，站起来准备下班：“老板，那我明天上晚班？”
“不用，你明天开始负责出差。只有每月我不在的那几天，你需要照看一下香观。”老板不太高兴地说，“最近生意太好了，我脱不开身。而且我出差时，因为相貌和性别过于不匹配，总被原主挤出来，给我造成很大困扰。”
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凄凉的香观中空无一人，觉得不应该打破老板沉迷“生意太好”的美梦。
这时候，四合院外突然响起刻板的敲门声，老板吹开木屑，仍然继续刻木头：“生意来了，去开门。”
万万没想到还真有半夜来香观上香的人。
未子打开掉漆的院门，惊讶地看了看门外年轻的一家三口，侧身让路：“请进。”
他们穿着算得上考究，先生和妻子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小女孩儿才四五岁的模样，笑起来非常可爱。
但是未子总觉得他们很阴郁，仿佛有一团莫大的黑气笼罩着他们。
客人到了偏殿门外，老板还是没抬头。未子担心来人觉得尴尬，想请他们先坐一坐。然而环顾四周，除了正殿的两个蒲团外，一把多余的椅子也没有。老板还说生意太好，好到连椅子都买不起了。
不过就这种态度，生意冷清不奇怪。
未子低声咳了一下，提醒他：“老板，有客人。”
“嗯。”老板终于放下手里的刻刀，木雕看起来已经大功告成，真是可喜可贺——未子皱眉盯着这个木头人，怎么看怎么眼熟，因为神态真的有点像她。
“你们稍等，我给我这的新人办一下入职手续。”
那位先生笑着说：“老板先忙，我们不着急。这位新来的助手很年轻呀。”
可见三位客人涵养非常好，被老板冷落这么久还能态度如此客气。要换了她，直接转身就走，堂堂顾客，谁还不要点面子的吗？
“可不是，才刚十八岁。”
“哦？怎么死的？”
未子听得诧异，睁大眼看了看那位好似随意一问的客人——这话实在恶毒，她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活人。”老板回答这么奇怪的问题，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把红木雕递过来，指着柜台上那支笔，“拿笔在这底下签你的名字。”
未子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形式的入职手续，签完就感觉心里怪怪的。等老板毫不避讳地把这只木雕放在正殿那尊泥像旁边后，她才反应过来，这尊泥像不就是老板自己吗……她说怎么没在别的庙观里见过，合着根本不是什么神明菩萨。
作为一个香观，连神像都自己造假，老板良心不会痛吗……
未子略显尴尬地低声说：“老板，客人看见了不好吧？”
“没关系。”
老板睁开眯着的双眼，对站在旁边的一家三口点头：“你们可以进去了。”
“谢谢老板。”先生和妻子用一种渗人的眼神盯了盯未子，然后一人牵起小女孩的一只手，微笑着走进正殿，跪在蒲团上。
未子刚想问老板香放在哪儿了，怎么收费，眼神掠过那一家三口的时候却忽然一呆。
她看见了什么？！
那三个人头上竟然浮现出一场车祸的画面：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失控地撞向公路上另一辆轿车，巨大的力量将轿车直接撞飞出去，翻了四五米远才停下，随后车子“嘭”地一声爆炸起火，浓烟滚滚，根本看不清车里的状况，只看见翻在地面的副驾驶窗口处，有一股猩红的血液汹涌地蔓延出来。
这种场景在白天看也觉得惨不忍睹，更何况是半夜在一个偏僻寂静的香观看到，那就不止惨烈了，简直惊悚到让人后背发寒。
“老板……”未子觉得自己双臂隐隐有鸡皮疙瘩起来。她努力镇静，一开口还是微微颤抖，“你看见什么没有？”
老板很淡定：“嗯，看见了。”
“所以他们岂不是……”
“对，他们死于今早七点二十九分三十三秒的车祸。你仔细听，能听见他们心里的怨念吗？”
未子手心里全是冷汗，原本就白皙的脸色此刻更加惨白得不像话。就知道她点儿这么背，迟早是要遇到这种事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发觉老板过于淡定的时候，已经明白这三位来此地不是偶然。在这种情况下，她活生生一个少女，只能言听计从，以求一条生路。
千代未子深吸一口气，留神去听，果然耳边响起他们怨毒的声音：“对家公司故意杀人，我们死得不甘心，不甘心呐！因为心有怨气，他们也不能带我们去地府。只有凶手受到惩罚，大仇得报，我们的怨气才能散。”
她咬牙，压着声音对老板复述了一遍。
老板瞥了一眼未子，说：“你那么怂干什么？他们三个死鬼才死一天不到，不敢对你怎么样。”
“我不只是怕他们对我怎么样，”未子僵硬地转头，对老板挤出难看的微笑，“我也怕老板你对我怎么样。”
“放心，我不搞潜规则。要是你主动，我可以考虑一下。”
“……”
未子很想冷笑，但人在屋檐下，还是要低头：“老板，你是活人吗？”
老板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你可以把我当作活人，一个活人应该具有的特征我都有。”
连是不是人都要用这么模棱两可的回答……
眼看一家三口阴森地笑着从正殿走过来，未子心里更慌了，于是尽力冷静地试探：“老板，我想辞职。”
“辞职是不可能辞职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让你辞职。”
老板无情粉碎她的幻想，引着三人来到偏殿柜台前，翻开记账本，例行公事地说：“我已经了解了你们不能被引渡的缘故，现在有三种方式可供选择：一、凶手被绳之以法；二、凶手死于同样的车祸；三、凶手一辈子凄凉倒霉，生不如死。”
老板顿了顿，补充道：“容我善意地提醒，这三种方式价格是递增的。第三种你们付不起，第二种你们要挖阴气补贴，后果是三个鬼都残废——到阴司也是要工作的，残废对你们很不利。只有第一种很合适，只需要九十念力，也就是三支怨气香，你们的怨气足够支付了。”
那位涵养很好的先生笑容一收，神情变得愤恨扭曲起来，双手握拳，激动地说：“什么绳之以法，他还是能钻漏洞减刑！那样太便宜他了！我不能忍，我不甘心，我要他一家人也跟我们一样，让他血债血偿，什么价格我都在所不惜！老板，帮帮我！”
老板点头表示理解：“自然我会帮你们。虽然你们的怨气只够上三支香，不过我们这里还有别的香种，比如秘密香。每一个让人守口如瓶的秘密都带着一定的念力，你们，有秘密吗？”
那位先生与妻子面面相觑，不太确定要什么样的秘密才可以凝成一支香。
他们围着柜台上的一只木盘，闭眼在心中吐露了许多秘密。千代未子听了大概二十分钟，才从出轨、拿回扣、藏私房钱、小女孩偷拿妈妈的东西之类的秘密中听见特别的话——
那位先生以低沉的嗓音开口：我曾替上司作伪证，以帮助他杀人却无罪释放。
他妻子说：我曾发现丈夫出轨，气得虐杀了家里的两只宠物狗。
小女孩说：我对老师说谎了，周宝珠没有摔断我的铅笔，也没有踩我的书包，也没有把我推到地上。可是我讨厌她，每次看她被老师骂得哭起来，我就很开心。
耳边声音戛然而止，木盘里除了三支怨气香，还有一支长长的灰色秘密香。
先生与妻子欣喜若狂，丝毫不因为刚才回忆的秘密而感到羞愧。两人想到即将看见凶手一家人也在车祸中痛苦哀嚎，受尽折磨而死，忍不住紧紧拥抱在一起。
“请上香。”老板将手伸向隔壁的大殿。
夫妻二人牵起小女孩，笑着说：“多谢老板！”
画面看起来十足温馨和谐，幸福美满。
老板一向平静淡定的脸上也露出神秘的微笑：“不客气。”而后转向一动不动的未子。
未子接收到这道眼神，磨磨蹭蹭地走到柜台边，拿起笔开始记账。她一边写，一边暗暗叹气：幸亏这一家三口还是正常人的形象出现的，要是回头客人中有谁半夜劈头盖脸、白衣溅血地跑来，她准能吓个半死。
她毕竟是个活人，还是个学生，只想暑假找份临时工养活自己而已。就算她的人生仿佛活见鬼，但实在没必要真的活见鬼！
当然，更难过的是，她一时半会儿是不要想着能逃离这里的了。想想看，回头老板一气之下，派几只鬼阴魂不散地跟着她——此时未子脑子里涌现了多部恐怖大片的惊悚场面，吓得自己哆嗦了一下。
迫于淫威，她决定暂时认命。
“老板，我想知道你到底是干嘛的？”未子歪头惆怅地问。
老板如实作答：“阴司地府驻人间办事处一区负责人，简称鬼差。按地府条例，一切鬼魂的重生、穿越、夺舍、附体、寄居、游荡人世都不允许。所以不能在死后立即被引渡地府的鬼魂，都需要我们出手帮忙，前提是他们来上香。”
“那不来上香呢？鬼不是都很厉害的？完全可以自己去完成心愿……”
“如果他们有私自逗留人间、扰乱人间秩序、危害生人健康等行为，我们会收到通知，立刻送他们去地狱义务劳动。”
“那来上了香，他们……”
“他们就被抓回阴司，在一段时间以内成为各处仆役赎罪。”
未子“哦”了一声。
泥塑前的青铜香炉里上了四支香，在点上的一瞬间已经燃尽。几缕白烟从正殿上方飘出来，涌入老板和未子的泥丸宫。
“老板，我怎么感觉眼睛和手指不太舒服……”
她瞳孔里神秘的金色忽明忽暗，十指的指甲也在一刹那变得极为尖利。未子低头茫然地凝视自己的金色指甲，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指甲颜色抛开不提，单长度就保守估计十五厘米往上。她如果这个样子去学校，恐怕要被劝退。
好在她正想着如何变回来的时候，指甲已经自动消失。
老板拿出手机，不知在给谁发消息，头也不抬地说：“你就偷着乐吧，死鬼给你上香，你有了念力，才能拥有攻击手段，成为入门级鬼差，以后变强，全靠这个。不过你天赋也太差了点，居然二灯鬼差就是你的极限。”
未子听了这话，虽然心中失望，但从小就开始倒霉，天赋差这种事还在承受范围之内，只是不太理解：“二灯鬼差是什么意思？”
“鬼差等级的高低分一灯到十八灯，灯越多越厉害，别人二灯才刚起步，你二灯就走到尽头了……自己揣摩吧。”老板不好说。
未子呆若木鸡，瞪了老板三秒钟，内心仿佛万马奔腾一样极不平静，忍了好半天才开口转移话题：“他们怎么办？”
“我现在带他们去看凶手的车祸，看完牛头马面就来抓鬼。这两位是负责和我们对接的鬼差，回头你也加他们好友，没事多聊天。”
谢谢，我并不想好友列表里出现鬼。
未子心里默默地想。
随后老板邀请她一起去围观车祸，被她以下班休息为由，态度强硬地拒绝了。这一晚未子完全相信了老板的话，生意的确好，到凌晨四点还总听见敲门声和开门声，吓得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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