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三道身影，两黑一蓝，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先是踏墙而上，又跃过城区一片片屋檐，脚尖轻触，只听得瓦片轻微作响的叮咚声。一个翻身扎进一片火红似海的枫叶林，几人拨开层层枫叶，在枝干间翻飞，底下游人如织，丝毫不被察觉。
直到跃出这片枫树林，来到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秋风狂卷，一人高的麦穗打着波浪层层叠开，十三娘领头又飞了许久，直至目之所及，再无人影，方才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
一转身，秦王接踵而至。
他在离十三娘一丈之地停下，靠近一步，十三娘便退后一步。十三娘脸上蜈蚣似的伤疤在秋光里泛着冰冷的光泽，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峻。
“十三娘！”
秦王不觉伸手唤起她的名字。
此时无忧子也喘着粗气来到两人身侧，眼睛一直追着十三娘的身影，三人不远不近，正好围成一个三角。
“你既知我藏身苏府，引我出来的方法有千万种，为何选了最不堪的一种！”
十三娘仍在记恨他对苏澈横刀相向，面对十三娘咄咄逼人的诘问，秦王却突然笑了起来，泪水却不禁在眼眶打转。
“二十年了，一时一刻一炷香的时间我都等不下去。”
秦王粗犷的声音包含深情，在空地上回荡，却得到了一个令他心碎的回答。
“你还不如当我死了。”
十三娘像是戴了一个面具般，眼神黯淡，面无表情，双手负立于前，缓缓道。
“你明知道，是我，逼死了你的母亲。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十三娘冷冰冰的声音，在空地回响，秦王痛苦地闭上双眼。
无忧子满眸震惊，双眉紧蹙，回想当年，十三娘坠崖的同时，好似甄氏也传闻因病而终。
秦王像是下定了决心般，睁开眼，咬牙道。
“也是她，推你入的山崖。”
秋风自三人耳边呼啸而过，往事在眼前徐徐铺陈开来。
二十年前的初春，十三娘与甄氏陪同秦王一起踏上了南下的船只，原以为远离了朝堂纷争，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可刚踏上岸边，南国突袭的兵马便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过来接应的官兵损失过半，好在秦王与十三娘武艺高强，护着甄氏，解决几个高手，只剩一帮乌合之众。
原先猜测是南国贼寇，趁大周改朝换代之际，时不时过来骚扰一下。细查之后方知，连岭南巡抚郑翔瑞都与南国贼寇暗中勾结、沆瀣一气，实权牢牢掌握在郑翔瑞手中，他这个初来乍到的王爷，徒是个摆设。
最凄惨的还要数岭南的子民，饿殍遍野、食不果腹、流民四起、草寇横行，连见惯江湖险恶的花十三娘都不由蹙眉，甄氏更是几度掩面垂泪、数日不食。
潜伏数月，在得知郑翔瑞欲勾结南国贼寇起兵谋反后，秦王纠集中原先追随自己征战数年的将领，深夜潜入府邸取其项上人头悬城示众。
这一举动虽帮助秦王夺回实权，却也惹恼了南国帝王，不出一月，南国猛将率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攻打岭南边界，趁秦王还未修整好军队，来势汹汹，一举夺下三座城池，举国震惊。
当时西疆鞑靼也正大举进犯，大周本重文轻武，朝中猛将精兵已去增员，一时朝内空虚，面对南国大军压境手足无措。
秦王骁勇善战，就地征兵，率十万岭南兵民奋起抗战。纵兵法出众，奈何双方实力悬殊过大，只得节节败退，终于退守到泼霞山这个地界，此地高山迭起、峭壁盘桓，通道狭窄，易守难攻。
秦王又纠集十万老弱病残死守于此，几番化险为夷，足足拖延两月之久，双方都元气大伤，岭南民众更是苦不堪言。
就在此时，两道求和诏书分别抵达秦王与京城圣上手中，只要秦王愿意迎娶南国公主，南国便退兵，但攻打下的城池恕不归还。
“开什么玩笑，无可能！”
一身金甲的秦王在营帐中将诏书一把扔在地上，此时的他满眼血丝、灰头土脸，已连续鏖战数日未曾合眼，身心俱疲，可他仍无法想象站在身边的那个人不是她。
“王爷，可是……城中的百姓已经拖不起了，我们死守的每一日都是城中百姓敲骨吸髓在支撑呐。”
一身破布红戎装、头戴发黑盔甲的将领跪在秦王面前。
“他们若耗得起，也不会来求和。”
秦王冷嗤一声道。
“他们是耗不起，可却也远胜于吾等。南国虽小，近年来风调雨顺，为了此次侵占筹谋已久，各方必定准备充足、充分响应，吾是死守，贼寇只是应战。”
说罢，将领往地下磕了一个响头。
“吾等兵将以身殉国、死不足惜，可怜这满城百姓哀鸿遍野、满目疮痍。吾深知王爷爱妻心切，斗胆进言，若为满城百姓，头颅可断，区区女人。况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我军休养生息几年、养精蓄锐，择期再战，定能一雪前耻，重正爱妻。”
望着面前将领盔甲上沾染的鲜血，想起还有一月便是立冬了，本就粮食短缺，一到冬日，城中百姓更是饿殍载道、啼饥号寒，秦王瘫软靠倒在座椅上。
甄氏闻讯一身素衣，悄悄赶来军营。
“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议和？这整个岭南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一向温柔端庄的甄氏此时额角青筋暴起、怒不可遏，一把将秦王桌上的地图掀翻在地。
秦王不为所动，纹丝不动地扶额端坐在桌前，顿了顿道。
“额娘，我不能对不起十三娘，若是城门失守，我便以死谢罪。”
“现在还是谈论儿女情长的时候吗？”
甄氏怒斥地声嘶力竭、声泪俱下。
“你说你爱自由，不喜宫内桎梏，我打掩护送你出宫游历江湖，哪怕被先帝禁足三年也丝毫不悔；你说你爱十三娘，甘愿放弃王位归隐岭南，我也从了你，由着你的性子来，我要的从来不是这天下江山，而是吾儿平安喜乐。”
“可是捷儿，贼寇破城必当血洗屠城，现在是整个岭南的百姓呐！一国之民、手足同胞，你忍心看着你的兄弟姐妹死于南国贼寇的刀下吗？这几个月你看得还少吗？就当额娘求你行不行？”
说着，甄氏便牵着他的衣袖，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秦王立马相对而跪。
甄氏见不为所动，又连磕几个响头。
“这一世我生你养你，你只当将这生恩养恩一并还于我，我不要别的，就要你娶那个岭南公主。”
秦王也相对磕头，甄氏磕几个，他回几个，依旧低头沉默以对，许久才憋出几字。
“额娘，吾儿不孝，心意已决。”
“我甄氏一生行善积德，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畜！为了一己私欲，不顾万千百姓的性命。”
甄氏失声痛哭，但很快又站起身来，用帕子抹干眼泪，朝秦王胸前狠狠踹了一脚。
“自此你我母子恩断义绝。”
说罢便拂袖而去。
“额娘。”
秦王瘫跪在地上，望着母亲决绝离去的身影喊道，视线模糊，心碎若尘。
回府邸的路上，甄氏帷帽遮面，亲自去黑市买了一瓶迷药和一瓶鹤顶红。回府后便亲手做了一碟十三娘最爱的南瓜酥。
“平芝，今日我偷偷溜去军营探望了一下捷儿，这仗打了数月，士兵们都憔悴不堪，甚是可怜。”
小花厅里，甄氏与十三娘隔着紫檀木桌相对而坐。甄氏依旧还穿着晨日里的那套素衣，盘了个圆髻，不施钗环、素面朝天，虽愁容满面，依旧见其面容姣好，颦蹙之间风韵犹存。
曾经的甄氏凭着美貌宠冠六宫，连皇后都得避其锋芒。偏偏她是个心慈的主儿，不争不抢不算计，生了六皇子就安安分分地在宫里过日子，先皇往自己宫里去的勤了，她还会劝其雨露均沾。
十三娘闻声叹了口气，垂下眉眼，她自是知道甄氏意欲何指。
甄氏见十三娘不为所动，上前握住她的手，迫使其直视她的眼睛，言辞恳切。
“平芝，你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与捷儿真心相爱，此番我愿南下也是为了成全你们，可如今不是儿女私情这般简单，这关乎整个岭南百姓的安危，你就暂且让捷儿娶那个岭南公主吧，委屈几年，待战事平稳，以捷儿的才干，必能收回失地，打得南国节节败退，到时你们再完婚，我只认你这一个儿媳。”
十三娘望着甄氏的眼睛，水波微动。
“夫人，子捷曾对我许诺此生非我不娶，我信他。”
片刻间，甄氏的脸色僵了一下，转而又笑容满面。
“既然你们心意已决，我这个做母亲的只好成全你们。今日得闲，我做了些你最爱吃得南瓜酥，一起尝尝吧。”
说着，身边候着的丫鬟便端了上来，还上了两杯紫苏饮。
甄氏饮了几口，见十三娘迟迟不动点心。
“怎么了？今日不爱吃吗？”
“不是。”
十三娘面色僵硬地摇摇头。
“尝一块吧，也不负我忙了半日。”
甄氏拈起一块南瓜酥笑着递给十三娘。
十三娘缓缓接过，一口一口就着紫苏饮吃下了。
很快她便陷入了昏迷，甄氏手持利刃，却如何也下不了手。
既是她的罪孽，只愿一人承担，不愿累及他人。忽又想到不久前曾迷路去到过的一个山崖，山势险峻，崖高万丈，深不见底。于是她带着一车的丫鬟仆妇以及王府里几十名侍卫趁着夜色去了崖边。
山野空旷，侍卫举着的火把，将甄氏精致的脸庞映得微红，眸里闪烁着血红的光。
她与一名婆子将十三娘合力搬到崖边，在她耳边轻声道，“平芝，对不起，你要怨便怨我，很快我也去找你。”
接着就将她推入山崖，空旷的山谷回荡了几声碰击声，便回归平静。
周遭一干人等皆屏气凝神、不敢言语，四周静悄悄的一片。
甄氏掏出腰间藏着的鹤顶红整瓶吞下，上了马车回府。
很快药效便开始发作，她迷迷糊糊中对身边的丫鬟道，“转告秦王，我们此生不再相欠。”
甄氏携众人出行的事很快便传信到秦王耳边，他顿感大事不妙，挥鞭回府，正巧遇到甄氏回府的马车，只是马车上的甄氏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
第二日，一道议和的诏书被递到南国帝王的岸上，岭南就此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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