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宅

一色阴云遮蔽了晓空，粉英琼屑般的初雪来了。柳秋声站在一个小院落前，摘掉头上罩着的斗篷，“风荷堂，立雪哥，这是王爷送给我住的？”

        立雪引着柳秋声跨过院门往里走，“是！主子惦记着墓道里阴寒湿冷，得赶着初雪前把你挪出来。这处宅子虽然房屋不多，但院内有一处荷塘，地方倒是很大的，风荷堂也是我家主子亲写的提名。”

        “立雪哥，王爷对我可真好啊！”柳秋声满脸得意，站在廊子下抖落了一身的飞雪，一个小厮躬身接过他手中的斗篷。

        “柳公子叫我立雪就好，小奴配不上公子叫一声哥。”立雪之前并没在意柳秋声的这个称呼，可近几日贤王过问了好几回给柳秋声置办新宅的事，立雪知道这是主子有意要将柳秋声留在身边了，就不得不注意这个称谓。

        “怎么配不上？你比我大，又对我好，自然配得上。”柳秋声说完，又去看刚刚接了他斗篷的小厮放好他的衣服，回来奉茶，“这位小兄弟，你叫什么？”

        “仆人叫江火，是王爷派过来伺候柳公子的。”江火答完，立雪从江火的手中接过了茶盘，倒了一杯茶奉到柳秋声面前，“小奴……”

        “立雪哥，我知道！你是奴籍，但不碍的，我还是愿意叫你一声哥。”柳秋声喝了一口热茶，放下茶杯后搓热了手，“是立雪哥把我背回来的，秋声这辈子都不会忘。”

        柳秋声琢磨着贤王身边的这些人，玉蝉是宫里人送来的，程荫竹是兵部派过来的。这个江火虽然也跟立雪一样只有名，没有姓，应该也是家奴出身，但他自称仆人，那便是自由身，与贤王是主仆关系。立雪虽然是奴籍，身份最为卑贱，可却是贤王真正最信任的心腹。

        立雪没有应承也没再拒绝，而是指着江火接着说：“柳公子，我家主子派了江火做了这府内的管家，又差了程执事负责护卫这宅院的安全。”说完，立雪闪身立在一边，垂着手站在一旁的江火和刚赶到门前的程荫竹便上前见礼。

        柳秋声一见程荫竹，到了嘴边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哐当”一声将茶碗墩在小案上。

        这不对啊！柳秋声是盼着早出墓道，但是他可是盼着王爷给他备好了金银财宝送他远走高飞的。这风荷堂还在皇陵内，贤王还派来了管家和侍卫，这是不打算让自己走了啊！

        “我要见王爷！”柳秋声身形极快，撇下一屋子人独自跑了。程荫竹和江火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新主子是抽了哪门子的风，立雪也有些不明就里，只能追着柳秋声又往皇陵深处去了。

        等立雪追回抚灵宫，柳秋声已经得了贤王准见的命令，跟着月明往抚灵宫的主殿千祥殿去了。

        柳秋声进了殿门，见景世平正皱着眉头盯着眼前的汤药，心里纳闷都过去半个月了，这贤王的寒症还好吗？

        “王爷！”柳秋声见了礼，便从桌上端起汤药假装要喂给景世平，舀起一勺假意吹了吹，便闻到了那药味不对，“王爷又不是药罐子，成天的灌这些苦药，好人也要灌出毛病了。”说完，柳秋声撅着嘴赌气般的将一碗药都泼在了地上，月明正要上前责难，却被景世平摆了摆手，示意他和一旁侍立的送药小厮一并出去。

        殿外雪落无声，景世平不知道怎么殿里多了一个柳秋声突然的就有了些暖意，看着柳秋声抬首，露出明艳的笑容，便也难得的舒展了一下眉头挤出一个牵强的笑意，“秋声不是去风荷堂了吗？还满意吗？”

        “王爷将秋声安置在风荷堂，可想好了如何与旁人说我的身份？”柳秋声依偎着坐在景世平的身边，习惯性的端起景世平的胳膊为他揉搓着温阳散寒的穴位。

        “你是本王从外面带回来养在皇陵里的小倌。”景世平说的风轻云淡，语气里带着轻佻，手却不自在的想往回收。

        “王爷，别动！”柳秋声扯着景世平的手臂不撒手，“比起整天的喝那些个苦药，王爷不如让秋声给您用这鹤年推手调养一下经脉，通督益肾还能养颜增寿呢！”

        景世平似乎是被柳秋声劝得听了话，手虚虚的搭在他的膝盖上不动了，歪着头看着柳秋声呼搭着浓密的睫羽一脸认真的在他的腕子上找穴位。

        “王爷说我是什么？”柳秋声不再跟景世平的手较劲了才突然意识到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知是羞赧还是气愤，两只手跟丢烫手的山芋一般又把景世平刚老实下来的手丢了出去。

        自己兜兜转转还真成了贤王的男宠了？

        贤王似是被柳秋声的惊诧之色逗笑了，接着道，“你原本所在的黄花馆……”

        黄花馆三个字一出，柳秋声以为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贤王识破，腿软着一踉跄就猛的扑倒趴在了贤王的脚边，他头也不敢抬，直觉得撑在地上的手掌冰凉，目光谨慎地落在景世平靴子上，心乱如麻。

        景世平显然没料到柳秋声会有这么大反应，俯下身抄着他的腋下将人重新拉回自己身边，接着说：“秋声，这是为了隐藏你的身份，好让你能够见光，能不必再躲躲藏藏。”

        “王爷，那黄花馆……”柳秋声对上景世平一双灼灼的青目，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声音都跟着打起了颤。

        “黄花馆已经失火烧掉了，原来的老鸨也远走南洋，本王心中怜爱你，不忍你流落市井，也不愿你追随老鸨远行，便将你买下养在外宅了。”景世平闪过诡秘的笑意，似乎在得意自己的这份周密安排，“秋声不必怕，本王会护着你的。”

        柳秋声一时蒙在原地，杨家偷生于世的庶子杨成毅、黄花馆的小倌吟秋和贤王养在皇陵的男宠柳秋声，三重身份叠加在一起，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景世平抬手拢着汤婆，脸上挂着少有的温柔笑容看着还在怔愣的柳秋声，正想安慰两句，却听月明进来禀报，“王爷，王有才和高天明求见。”

        “你瞧，那黄花馆的老东家们都来找我算账了。本王为了给你一个新身份，也是下了血本了。秋声，你不必再躲着人了，让立雪带你在抚灵宫里随便转转。”景世平扶起了柳秋声，又重新端坐好，神情就立马变了，眼神狠厉，气势迫人。

        立雪擎着一柄油纸伞陪着柳秋声在抚灵宫里闲庭信步，一阵寒风呼啸，疾雪卷着漩儿的往人脸上扑打，柳秋声的心里本就翻江倒海般的乱着，此时听着屋檐下的铁马叮当碰撞，顿觉雪中暗藏了杀气一般的令人可怖。

        “立雪哥……”柳秋声回身抓住了立雪的臂膀，整个人躲到了立雪的身后。

        “柳公子，咱们避一避风雪吧！”立雪护着柳秋声退到了廊檐下，收了伞，“有我家主子的恩准，抚灵宫以后柳公子随时都可以逛的。”

        柳秋声抬眼一瞧，正在云墨殿的书房门前，便丝毫不见外的抬腿进了屋。在雪地上走的久了，脚底冰凉，柳秋声一看见罗汉床上的软垫暖炉，蹬了靴子就上去了，看得立雪徒伸了伸手，还没想好阻拦的措辞，人就已经缩着脖子钻进了熏香暖馨的被褥里闭着眼享受去了。

        “立雪哥，你也过来坐坐。”柳秋声从被子里掏出了一个汤婆子两手擎着要给立雪暖手，“秋声的耳力好的很，王爷一出千祥殿我就立马给他腾地方。”

        “柳公子凭着我家主子的宠爱可以这般放肆，小奴可是不敢的。”立雪规矩的站在一旁侍立。

        柳秋声有意和立雪说话，便想起来问了一句，“立雪哥，那王有才和高天明是什么人？”

        “王有才是当朝吏部左侍郎，高天明是刚从校尉破格提拔上来的京都禁军副指挥使。”立雪答完，看柳秋声有些懵懂的盯着自己，知道他是在疑惑这些人的身份能登贤王的门似乎有点不够格，便接着解释道：“王有才是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刁云坚的干儿子，刁阁老家中无子，很是器重王有才，算是嫡系的下属。高天明是军籍，靠着祖上受过封赏进了禁军，能跟文官往来亲密，现在又攀上了荣公公的关系，是个极会巴结各方势力的人。”

        立雪说的条分缕析，柳秋声一听就明白了这些人的背景阵营，“他们也是跟王爷有生意上的往来？”柳秋声似是闲来无事随便打听。

        立雪没答，只是低着头伺候茶水。柳秋声知道立雪说话极有分寸，两人的官职可以明着说，身份可以点到为止，但与贤王的交往深浅，利害关系便沉默以对了。

        柳秋声见立雪不答，便笑了笑低下头不再催问。其实在刚刚那一瞬里他已经有了许多判断，看着眼前被他摇晃着旋出了一个小小漩涡的茶碗,寻思着这王有才是前朝内阁的人，高天明是属宦官一党，贤王貌似孤守皇陵不问世事，其实笼络各方人心，是所有关系网的核心啊！

        柳秋声一边沉思着，一边又抬起头看向那书房中挂着的画中稚子，趁着立雪出去添水不在，鬼神使差的撩了被子翻身下床，立在那画前定睛凝视，不经意的手指触碰到画上稚子空白的面庞，轻轻一声响让柳秋声意识到那画后竟藏有暗格。

        柳秋声手上迅速动作，打开暗格后发现里面居然藏着一副画，柳秋声本还以为贤王这是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古玩字画，结果展开了一看竟是另一幅稚子不务正业，东张西望图。

        打眼一看，和挂着的那幅一模一样。但仔细一看，又有不同，藏在暗格里的画中，稚子的五官清秀，柳眉幽眸之间露出一股英气，竟神似贤王景世平本人。

        柳秋声看得出神，书房外却传来贤王端重沉稳的脚步声，柳秋声一时慌了手脚，来不及将画藏回暗格，便将旧画压在新画之上一并挂在了墙上，妄图先遮掩过去，之后再寻机会，将画藏回去。

        岂料，景世平刚迈了一只脚进书房，抬眼便盯着那副画不动了。

        柳秋声一见不好，后退了两步，手肘撞开窗棂，一个轻巧的翻身便滚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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