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班师回朝后,我翻找了数箱军报。阿雪加入匈奴皇庭必定是有原因的,她一个汉人女子出现在军营肯定有人注意到。
我在一封密函里找到了她的踪迹。
“可里呼邪身边忽现一红衣汉女,行踪诡秘,似姬妾。”
这封密函是在四年前的冬天,就在符家抄家后的那个冬天。
她一直都活着,可她去了漠北,她去找可里呼邪,她居然去做他的姬妾!为什么!
那时我在做什么呢?我竟然撒手去了岭南。
我真恨!为什么,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相信她会跟可里呼邪在一起,可在战场之上他看她的眼神
我等了好多天才等来前线的消息,可他们却说可里呼邪身边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不可能。他们那天在战场上,可里呼邪明显是认得她的,她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凭空消失?
我心里害怕,是因为她放走了我,可里呼邪杀了她?
不是这样,他看向阿雪的眼神我比谁都清楚,我绝不相信他会杀了她。
可还没等我调查清楚,院门就敲响了起来,“殿下,楼姑娘来了。”
楼姑娘?书涵我放下笔墨,勉强扯着笑去开门,“怎么了书涵?”
她看着我,却迟迟不说话。
我便又道,“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我我没什么特别的事。”
“啊,”我此刻无暇顾及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答,“这样啊。”
我们望着不同的地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晌,她先开口问道,“是战场上发生了什么吗?”
想起阿雪,我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神飘忽,“也没发生什么,或许是太累了吧。”
“哦,”她看起来十分失落,“那先好好休息几天如何?”
“嗯,”我点了点头,可望着她失落的神情,又不忍道,“等过几天我再去找你。”
她点了点头,仿佛安慰般地冲着我笑了笑。
我握紧了双拳,无比愧疚。
“书涵!”
她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纯真的容颜,无力地垂下了手,“我”
“没关系,我等你。”
她说完笑了笑,可我能看出她笑容之下深深的失望。
我这辈子,可能再也给不了她想要的了。我硬生生扯出一个微笑,阿雪的事情还没查清,我不能告诉她这一切。
屋外的雨声由大转小,我按着疼痛欲裂的头,往事一一浮现。
我不知怎地想起那个栽着梧桐的院子,鬼使神差地淋着细雨往那里去。
黄昏已过,细雨梧桐,夜色里的梧桐像是褪了色。层层叠叠的暗黄间,忽然扬起一抹红纱。
她眉目如旧,还是执着那把长剑。
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她咬着唇绽出一抹苍白的笑容。
我向她靠近,掠过树枝,踩着落叶,像翻越了层层叠叠的梦境,走到她身前。
“阿雪……”
我手指颤抖着,真真切切地碰到了她。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人,这个要与我白头偕老的人。
这一瞬间,我什么话都不想再问,过往的一切皆为序章,我只望此刻能够永恒。
我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她似是想要将我推开,可我不愿意,我再也不会放手,我再也不会让她离开我。
她也忍不住贪恋这温暖,紧紧贴在我肩头,任泪水淋湿了我的心口。
我不在乎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在乎她为何会成为匈奴的人,我只要她在我身边,我绝不会再让她离开!
“阿染,”她轻轻推开我,泪眼婆娑,“对不起。”
“不,”我抚摸着她的乌发,“不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她替我抹去眼泪,笑着望向我,“我听说有位楼姑娘,她很好。”
我一时愣了神,这话宛如晴天霹雳般向我袭来,是啊,我想要的,终究是什么也没留住。
“我太自私,我陪不了你。”她强笑着,眼睛红红的,也分不清脸上究竟是雨是泪。
“不!”我抓住她的手腕,“我绝不会再让你走!”
她摇了摇头,与我执手,深情地望着我,“能再看你一眼,我已经很满足了,可这京城不是容人之地,符家大小姐早已死在了五年前,我如今只是一叶浮萍。”
“有我在,你怎么会是一叶浮萍?”我不信她的这番说辞,“还是说你怨我,怨皇兄。”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目光凛冽,只不过片刻就消弭,继而道,“我从不怨你,只是我有我的执着,我放不下。”
她的目光温柔却坚定,我知道她决定的事难以改变,却不愿放手,“一定要走吗?”
她艰难地抽出手,扭过头去,哽咽着笑道,“我这辈子能遇到你,就已经够了。”
“可我觉得不够。”
我走到她面前,再次紧紧拥住她。
她不再抗拒,亦不再强颜欢笑,放肆地哭了出来。
“阿染,忘了我吧。”
那天夜里的雨下得很大,她的一抹红衣消失在夜色里,就像梦里我骑着马远离穿着嫁衣的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那天夜里我被惊雷震醒,我还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就听到丘黎说,张公公奉旨请我进宫。
他领着我从侧宫门进去,天雷滚滚,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骤雨如梭,我看见三个太监推着一辆破车冒雨前行。
我恍惚间以为置身梦境,车上几堆茅草,凹凸不平,上面盖了张白布。
“怎么了王爷?”
张公公的话将我从虚幻中叫醒,我愣了愣神,那车已经被推走了很远。
他笑着解释道,“想来是那冷宫里的余美人,听说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宫里的娘娘们嫌晦气,这几个小太监真是不懂规矩,居然慌忙将她从这个门拖走,惊扰了王爷。”
我转过身,与他在这孤深的道上走着。
到了皇兄的寝殿外头,张公公进去通报,“王爷稍等片刻。”过了一会儿他却满脸为难地走了出来,对我躬身行礼。
“陛下太累了,写了张字条叫奴才递给王爷。”
我心里不解,可这些天实在没心思再与他纠缠,便道,“有劳公公。”
我揣着那字条,走在那条无人的甬道上。晨光熹微,我摊开那张字条,只见写着“一生一代一双人”。
我终于知道她究竟许下了什么愿望,可这个愿望却再也无法实现。
她离开的时候叫我珍惜枕边人,她怎么会留下这个字条让我空牵挂呢?不详的预感再次在我心中升起,比四年前来的更加猛烈。
我的心咚咚地狂跳着,近乎疯狂。伞无力地坠落在雨中,我扶着墙,回到了那处冰冷的王府。
我问皇兄,阿雪在哪儿,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于是又平静地问了一遍,他痛苦地闭上眼,握紧双拳,半晌才道,“角虎城。”
我向陛下请旨,终身驻守角虎城。
他沉默了良久,终是道,“准。”
临行前,他一身布衣来到王府。
已到这步田地,我心中再无波澜,“陛下这是作何?”
他最终停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想要伸手碰我,却还是没有靠近,“我来送送你。”
我低头笑道,“不必了。”
他面容憔悴,看起来老了好几岁,上次他这副模样,还是在灭了符家满门之后。
“阿雪没死。”我道,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告诉自己。
他愣了愣,有些哽咽,“是吗。”
我偏过头去,我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会等她。”
“你要等多久?”
我拿起那红色的剑穗,她的笑颜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我笑着道,“永远。”
我走后不久,秦太师就因诬陷忠臣符安而获罪,自尽于天牢。贵妃秦婉晋为皇后,却在行册封礼前暴毙身亡,谥号敬贤皇后。
这位皇后,还未带上凤冠就已长眠,算起来才不过二十五岁。
角虎城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胡杨树,我没事时就会去树底下坐着,给它讲讲故事。
漠北的风沙荒凉,阿雪怎么会喜欢这个地方?不过比起京城,这里确实很好。我会守着山河边疆,守着她,这里就是我的归宿。
可里呼邪从未放弃过东进的野心,可不论他怎样拼命,也绝对无法踏进角虎城半步。
我这一生金戈铁马,外伤内伤无数,还有在岭南落下的病根。漠北的风沙不养人,每年的冬天冷风灌进喉咙,就像刀割一样。
我的哥哥,他是一代明君,治国□□廉政,深受百姓爱戴。可他注定是个孤家寡人。
他常常写信给我,字句间满是克制,又满是思念。每年元宵之前,他都会唤我回去,只在信中,从未下旨。
我寄回给他的信里都是冠冕堂皇的敬语,恰到好处,既不疏远,也不亲密。只是我再没回过京城,甚至再没离开过漠北,每年元宵节,我都跟将士们一同喝酒吃肉,在深夜里看着剑穗想想她。
直到我病入肺腑,我才在给他的回信中去掉陛下两字,再叫他最后一声“哥哥”。
我已经四十六了,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拿枪的手也不再苍劲有力。纵使他们都不说,我也明白,我没有几天好活了。
我拿着酒倚在那棵胡杨树上,用棉被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
我说话说得很慢,声音也很小很虚弱,不过它不会催促我,我也不担心它听不清。
“我会在这里守着她,我一定能等到她。”
我扭头看向大树,笑道,“你相不相信她还活着?”
它永远不会给我回答,我有些沮丧,“我知道的,她永远不会回来的。”
壶里的酒尽了,我随手将它抛出去,它只轱辘轱辘地转了几圈。
我无奈地笑着,却觉得连笑都吃力。
我就这样靠着,不知过了多久,天上忽然下起了雪,我恍惚间好似清醒了些。
漫天大雪点点飘落,我半眯着眼睛,好像看到了阿雪一袭红衣向我走来。
周围满是桃李的芬芳,白色的花瓣在春风吹拂中起舞翩翩,我又回到了王府的院子里,躺在那棵李花树下。
彼时我正年少,她也豆蔻芳华。
我轻轻闭上眼睛。
阿雪,我来寻你了。
青梅竹马遥相顾,雪落花开,皑皑少年路。世事无常凭谁定?孤沙向北风摇柱。
年少情深皆翻覆,大漠红纱,再见应难诉。梧桐细雨知何命?守一不归人魂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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